“所以你要拿回罗盘?”
“必须。”
“据我所知,从杭州到济宁,一条路就可以走到头,根本不需要罗盘。”
邵星池指指周海阔的脖子,只能看见一根黑色的细绳,绳子下面坠的是什么看不见。“人不是一定得戴挂件的,但我相信周总的挂件肯定不是可有可无。”
店门外有人露了一下脑袋又缩回去,周海阔没看清是谁。邵星池见周海阔朝门外看,他也扭过头去看,门外空空荡荡。风吹运河水的连绵细碎之声涌进客栈。在这个久经风吹日晒面目黧黑的小伙子面前,周海阔发现自己一点没占到便宜,他说得对,他的挂件一年四季都不离身。周家的后代每人都有一个或金或银或玉的挂件,吊坠是各种材质打磨成的一本极小的书,书上刻的是同一个意大利文单词:语言。什么字体不管,但必定是“语言”。据说是先祖立下的规矩。他们家也的确是意大利语世家,即使没有从事跟意大利和意大利语相关的职业,基本上也都会说意大利语。他的“语言”是一块先秦的古玉做的。
这块玉之于他,相当于罗盘之于跑船的邵星池,但是周海阔还是舍不得这个罗盘。镇店之宝,缺了它,小博物馆客栈济宁店将大打折扣。据传,民宿业准备举办一次“最民宿”评选,罗盘在,该店很有希望冲击“最具特色奖”。
“罗盘对于你的重要性我能理解,但是,”周海阔说,为难地捏起了下巴,“我们客栈有个规定,收购来的物件一旦反悔,须双倍价格方可索回。”
“当初没说有这一条啊。”邵星池说。
程诺在一边瞬间会意,替老板解释:“没想到你会反悔嘛。当初你可是恨不能马上就脱手的。”
这倒是实情,邵星池抵赖不了。他捏着右边的耳垂一下下拽,从小大人就说他耳垂大有福。拽一下一万,拽五下就是五万。不是个小数目,但他定下来了。邵星池猛地一拍膝盖,“那好,五万就五万。定了?”
程诺看看周海阔。周海阔痛苦地闭上眼,点点头。他不缺这五万,但已经出口了。他应该说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价才有资格反悔。
邵星池的电话又响起来。他对着电话说:“吴老板,不拿了,这就回。”
周海阔一激灵,但他提醒自己沉住气。
程诺说:“邵先生,你是说,不拿了?”
“对,钱不够,”邵星池站起来,把用旧的皮包斜挎到身上,“下次钱凑齐了再过来。反正都说好了。你们还信不过我?”
周海阔觉得肠子都因为这句话骤然打了个结。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啊。邵星池出客栈时,他都没能站起来,只坐着跟他挥了挥手。等邵星池消失在门外,他嘭一声把自己放倒在沙发椅背上,用意大利语骂了句脏话。
门外走进来一个黑瘦老人,头发花白,只有被河风吹了一辈子才能长出那样一张脸,皮肤不干,但皱纹走的都是风的路子。腰有点弓,因为风湿病,走路都不是特别利索;他攥着人造革皮包带子的指关节粗大,稍稍肿起和扭曲,周海阔这个外行打眼也可以确诊他有严重的风湿病。刚才闪一下脑袋的就是他。
“我是刚才那个邵星池的父亲,”老人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我叫邵秉义,这是身份证。我儿子赎回罗盘缺多少钱,我给补上。”
周海阔站起来,把外套脱掉。竟然穿着西装跟邵星池谈了这么久,怪不得觉得有点热,而现在,邵星池的父亲突然出现,他觉得后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程诺接住老板的外套,对老人说:“大爷,不是赎回。咱们不开当铺。”
“对不起,是买回来。”老人很谦卑。
周海阔请老人坐下,邵秉义坚持站着,不用说几句话,站着就行。周海阔提醒他,站久了容易加重风湿病,邵秉义才坐下。“看来老板是懂运河的人,一眼看出了我的风湿病。谢谢。”邵秉义说,“那老板一定也明白,我儿子为什么要把罗盘买回来了。”
周海阔让程诺给老先生上茶。程诺送茶来时,附在周海阔耳边说:“这位老先生来过,还问过罗盘价格,想买。”
邵秉义耳朵很好,程诺的耳语听得一清二楚。“我是来过。不瞒两位,上次我就想买回来。”
三个月前邵秉义才知道儿子把罗盘卖了。一个跑船的老哥们听搭船的亲戚说的,这家客栈里摆了一个洋罗盘。老哥们就告诉了邵秉义,小博物馆里也有一个,没准儿跟你家的是兄弟。邵秉义开始没上心,星池来小船上看他们老两口,邵秉义顺嘴问到罗盘,儿子一支吾,他就知道坏菜了。他没吭声,先看了再说,就一个人搭船来到这里。玻璃表面破裂他也认出那罗盘姓邵,问货源和收购价格,程诺说要为当事人保密;问再次售出的价格,程诺说,原则上不卖,要卖,价格也得周总定。邵秉义出了客栈,抽出皮带揍儿子一顿的心都有。但他在河边坐了半个钟头,火气下去了。儿子也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干这种傻事;不过这种傻事照他看来,是任何时候都不该干的。他从河边站起来,搭另一条船回去,他决定自己想办法把它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