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阔把脖子上的玉坠掏出来给邵秉义看。一个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青绿色的玉,有锈红色的沁,做成了书的模样。周海阔指着玉书封面和封底上刻的同一个单词:意大利语,语言。邵秉义伸长脖子,不认识洋文,害怕把玉给摸坏了,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那个记事本,还在么?”邵秉义对周家的文化传承插不上话,也坦然地感到了自卑。
“不在了。”周海阔摇头惋惜。
周海阔也问过祖父这个问题。祖父年轻时还见过,封面的小羊皮手感依然很好;只是纸页泛黄,有些字迹也漫漶不清,即使在南方潮湿的天气里,纸张也干脆,翻动时一不小心就会弄坏。念了大学,祖父偶尔回家还会翻出来看看;教书以后,慢慢就把这个本子忘了。到他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整天被拉出去批斗游街,突然想起了这个本子。准确地说,是他父母在老家想起来的。两位老人担心有人来故乡抄家,寻找儿子的反动证据,赶紧找出那个本子,寻个安全的地方埋了起来。埋在哪儿,也没告诉儿子,担心儿子受折磨时挺不住,说漏了嘴。说漏嘴把书翻出来倒无妨,顶多把它毁了,关键是翻出来后,又成了人的罪证,等于雪上加霜。也担心儿子知道以后,憋着不说也不行,那可是欺骗组织罪。等周海阔的祖父彻底平反,可以翻出那个记事本,曾祖父曾祖母已经双双过世,再无人知道它的下落了。祖父平反后,曾在故乡的老屋前后掘地三尺,把老人家可能想到的安全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到晚年,有一天祖父正吃饭,突然放下碗筷,说:
“为什么就没想过,那本子可能被烧毁了呢?”
一家人也恍然。是啊,老两口说埋起来,也许只为了宽慰儿子。这家传的宝贝岌岌可危,算是受儿子的牵连,倘若毁掉,老祖宗是要怪罪儿子的;但留在世上,等于怀里揣了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响了,于是老两口甘当恶人,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对儿孙只说埋了,也免去了他们的心理负担。一家人越想越有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第二天,祖父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带着身边的儿孙一起去墓地,给先父母烧了两刀纸,磕了三个头。
“本子上都记的啥?”邵秉义问。
“不知道。”周海阔说,给邵秉义敬上一根烟,“祖父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运河上航行日志,好像说到马可·波罗。其实对我们后人来说,本子上记了什么不重要,它更像是一个信物和提醒,督促周家人把意大利语传承下去。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义彦公遇到的是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如果他碰巧又对法语或德语感兴趣,是不是我们家祖祖辈辈必须学的,就变成法语或德语了?”
“还是意大利语吧,”邵秉义吐出一口烟,“要不见到咱们家的罗盘,你还不一定知道是哪来的呢。”
加上程诺,三个人一起大笑。
这事就算定了:等星池下次来,就可以取回罗盘。原价。周海阔的意思是,若星池手头紧,罗盘拿走,钱以后再说,不给也无妨。邵秉义坚决不答应,要是这样,那罗盘就不要了。程诺说,嗨,好像又说回来了呀,这罗盘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三个人又大笑起来。
邵秉义告辞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该如何弥补一下。想到搭船过来时,跟船老大聊起小博物馆客栈的收藏,船老大说,在咱们大山东,还愁寻不到老古董?前头正挖呢,说是考古。一会儿说挖到了古墓,一会儿又说出土了一堆瓷器;公家挖,私人也跟着起哄,见空地就下锹,听说也挖出了不少破铜烂铁和坛坛罐罐。喜欢破烂,到那儿收去啊,管够。
“就在前头不远,几十里路,”邵秉义比画着,“听说原来是条运河支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废弃的。就那一块。”老秉义又画了一个圈。
周海阔拿眼睛看程诺。程诺缩了缩脖子,说:“我也听说了,周总。这不一直忙着说罗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嘛。”
“那好,送走了客人,你可得说仔细了。”
“放心,周总,”程诺悄悄地对周海阔做了个V字手势,压低了声音,“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