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角角落落里的钱都搜出来,拎着人造革皮包来了客栈。经过河口,看见吴老板的船停在半道,猜儿子可能来了。星池和朋友的船舶修理厂关张之后,剩下的钱已经买不起一条船,他也不打算立马东山再起,想先在别人的船上干一阵子,理出个头绪再图长远。正好吴老板船上缺个掌舵的。儿子能回到船上,让老秉义心里还是生出一点温暖。他到客栈门口,伸头看一眼,星池果然在。他就躲在门外,零零散散听出个大概,等儿子走了,才从墙角后出来。
邵秉义把提包拉开,往外拿出第一捆钱,拿第二捆时,周海阔挡住他的手。“大爷,罗盘必须收回吗?”那一捆钱,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纸币,从一百到五十到二十到十块到五块到一块一直到五毛;老人把所有钱都搜罗来了。
“老板别担心,我有大票子。”邵秉义说,“有一捆每张都是一百的。”
周海阔捂住包,“不必了,大爷。罗盘,您取走吧。”
“钱你还没数呢。”邵秉义说,“就是取,也让那小狗日的来取。他把祖宗的脸踩地上了,他得自己给捡起来。你们别告诉他我补了钱,就说降价了。”
“还是两万五。我们没有翻倍的规矩。”
程诺犹疑地说:“周总——”不能把实话秃噜出来啊。
周海阔对他一笑,转向邵秉义,“大爷,我们家祖上也跑船。”
老秉义如同听到接头暗号,眼神突然亮起来。“哪一辈?跑的什么船?”
“得有上百年了。屋船,有的地方也叫栈船,载客的。当年跑过半条运河。”
老秉义伸出手,一定要跟周海阔握一下,不为自己,为祖先。邵家的先祖开始跑船,也在上百年前,第一趟水路就把大运河从南跑到了北。也是载客,不过那一趟邵家的先祖在船上还是个厨子,真正跑船是第二趟的事。那也要握手,为我们共同的生活在水上的祖先。
“你家吃了多少年水饭?”邵秉义问。
周海阔说不清。
照理说,周家的历史一代代下来,应该像白纸黑字一样清楚,因为这一家都是文化人。
据说先祖周义彦之后,每一代周家人就都会说意大利语。姑苏一带的乡村固然富庶,但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有此类志趣和能力,也是相当传奇了。但恰恰因为世代书香,更明白如何掐断和抹掉历史:能够留下来的,理直气壮、一路高歌地传之后世;不便示人的,时间可以消磁,仿佛一夜无话,若干年都是空白。周海阔当然知道原因。在波诡云谲的百年历史中,说中国话都屡屡惹祸,何况洋文。比如他祖父,一个教意大利语的大学老师,真是一觉醒来就成了反动派。一大早祖父起来,刷完牙洗过脸,习惯性地在早饭前大声朗诵一段原版的《神曲》,一群年轻人闯进家门,将祖父两只胳膊往身后一背,祖父就被迫“坐了飞机”。白纸糊成的高帽子也给他准备好了,前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后面写的是“里通外国”,左边写着“汉奸”,右边是“间谍”。很多年后,祖父给他讲起这段经历,先说惭愧惭愧,革命小将实在抬举我了,哪里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年轻得很呢,刚当上副教授没几天;再说那十四个毛笔字写得一般,但布局十分合理,又细又尖的纸帽子上居然写得清清爽爽,相互间不打架。
祖父是活在周海阔身边的长辈,再往上,周海阔一个没见着,更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真相。他听说祖上传下过一个意大利文记事本,小羊皮做的封面,本子上几乎写满了字,手写。周家最早认识意大利语的,就是一百多年前跑船的周公义彦,那个意大利文记事本就是从义彦公手上传下来的。当年义彦公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被父母从学堂里拉出来当学徒谋生,跟着师父在水上跑长途。极偶然的机会,接待了一个意大利客人,从苏州坐船去高邮。洋客人非常喜欢少年周义彦,两人很谈得来。他发现义彦公极有语言天赋,就在旅途中教授他学习意大利语。意大利客人到达目的地,为了感谢义彦公,也为了激励少年周义彦继续学习意大利语,把自己的记事本送给了义彦公。那位像马可·波罗一样的意大利人和他写满意大利语的记事本,就成了周家作为意大利语世家的源头。
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不仅周义彦会说意大利语,周家的世世代代都会说意大利语。学意大利语成为家训,必修的功课。有条件的去国外学,没条件的在国内学;能进大学的,在外语系学;没机会进大学的,在家里自学。周海阔父亲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早早地远走他乡,没机会念大学,但凭着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那点童子功,在东北大森林里烧炭时,利用随身带的几本意大利语书,也自学到了相当的段位,现在跟意大利客户打交道,完全不需要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