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砸到屋船上像敲响小鼓。这气候老陈没想到,南方的天气他熟,打眼看看天,八九不离十。多年的水上生活练就的基本技能。这次瞎了,刚刚还艳阳高照,他还打算让两个儿子把船划到荷花荡里,让从意大利来的洋鬼子惊一下艳呢。他听见念过几年私塾的小儿子咕哝了几句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东西南北中转一圈,这也叫诗?一副骨牌嘛。但小鱼在荷叶间东南西北地乱窜,倒也很有点可看的。谁知转眼一片大云彩像用脏的抹布遮住了太阳,噼里啪啦下起了雹子。他让儿子们调好帆、架起桨,南阳镇不远了。
半道上开始落雨,裹着冰雹一起下。船上积到两指厚的冰雹时,只剩下了大雨。细密的水烟从湖面上扬起,微山湖更显得浑厚浩茫,镇上的标志性建筑泰山奶奶庙和后面的船看起来好像突然都远了。等他们进了南阳镇,穿了雨衣的老陈一家,一个个也都浑身精湿。
雨还要淅淅沥沥下一阵子,黄昏不到天就暗下来。老陈找了一个宽敞点的码头,停下船,石阶正对着的一家低矮的老房子。门头上挂着一块牌子:康熙御宴房。这一路走过来,稍微像样点的市镇上都能找出几家御字头的招牌,有管吃的,有管喝的,有管住的,有管玩的,分不清真假。南巡的皇帝太多了。站在铺子里面的小二脸隐在暗处,隔着雨帘对他们喊:
“康熙爷坐过的地方给大人们留着呢!”
小波罗要看看康熙爷坐过的地方是啥样儿,一干人就进了御宴房。跟冰雹和大雨战斗了半天,老陈一家都累了:三个男人行船,陈婆从船上往下刮水,也腰酸背疼。要不是孙过程和邵常来他们搭把手,够她干到半夜的,卧舱里全都进了水。鉴于舱内水汽太重,老陈建议小波罗和谢平遥找家客栈住一宿,他们几个就在船上凑合一晚。小波罗说好,但现在吃饭要紧。进了御宴房先给大家要了十来碗姜茶祛湿寒。
洋大人光临,老板颠儿颠儿过来亲自跑堂。他把中间靠里的两桌人赶到旁边,空下来给小波罗他们坐。谢平遥转达小波罗的意思,这么干不妥,老板说,有什么不妥?这里他说了算。安顿好后,老板附到谢平遥耳边问,他跟洋大人谁面对前方的空桌子坐?那张空桌子就是当年康熙爷坐的,被一圈红带子围起来,桌腿上拴着红绸子,康熙爷面南背北坐在中间位置。他们俩谁对着前面空桌子坐,谁就是面对了康熙爷坐。这位置好啊,当官的坐了连升三级,经商的坐了财源滚滚。老板胳膊肘往里拐,希望咱自己人坐,所以先给谢平遥耳语,反正洋人也不懂。谢平遥赶紧说,让小波罗坐。他想想都瘆得慌,馆子里所有灯烛都点上了,还是有点暗,这要坐过去,一抬头在看见先皇在昏暗中也拿起了筷子,这饭哪里还吃得下。他跟小波罗说,坐这里,你就等于跟康熙皇帝一同进餐了,吃的也是御宴。小波罗高高兴兴坐到了康熙对面的位置上。
这顿饭最忙的,一是小波罗,忙着吃。南阳镇在微山湖里,一溜狭长的小岛,运河穿城而过。靠水吃水:一是吃过往的船只,衣食住行,你总得有所花销;二是名副其实的吃水,一桌子上来大部分是湖鲜。御宴房的老板夸耀,前两年大半个国家旱得口干舌燥,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南阳镇都衣食丰足。微山湖水的确是下降了不少,不少地方干了个底朝天,但谁旱鱼都不旱,水深的地方一网子下去,也是满满当当。到处饿殍满地,南阳镇人依然白白胖胖,两碗鱼汤下肚,两个腮帮子就跟抹了胭脂一样好看。所以,老板跟小波罗说,南阳镇的鱼一定要吃。小波罗就忙着吃鱼,吃各种鱼肉,喝各种鱼汤。
意大利人很少吃淡水鱼,小波罗不管,来者不拒。但他吃鱼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小心翼翼地挑着鱼刺,吃得既敬业又辛苦,脑门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吃几口鱼喝一口烧酒。老板说,水深鱼寒,烧酒暖胃,鱼配酒才阴阳调和。每次喝酒,小波罗都要冲着对面的空桌子举起杯,跟看不见的康熙爷碰一下。“Cheers!”他说。
另一个忙人是孙过程。馆子里人多嘴杂,看到洋人时眼神总有点怪怪的。北方不比南方,前两年义和团闹得北中国像开了锅时,南半个中国约定“东南互保”,不操那份闲心,老百姓的仇洋情绪没有被真正被激发出来,洋人就算半夜里走黑路,大半也都安全的。过了淮河不一样。他把刀放在脚边合适的位置,以确保一脚跺到刀尖上时,刀把会立马弹跳至手边。小波罗在他大刀的保护范围内。因为忙于眼观六路,只能逮着安全的间隙猛塞两口,差点把自己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