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罗坚持让孙过程尝了两口,一口之后又来了一口。小波罗说,闭上眼,一点一点咽,注意舌尖、舌面、舌根、嗓子眼、食道和胃里的感觉。敞开你所有的味蕾。敞开,对,不要关闭,更不要回避,敞开了才能充分享受。孙过程在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指导下,两口咖啡喝出了一整杯的时间。中药汤在他的想象里逐渐变成了褐色丝绸,从唇齿缓慢地流淌到胃里,苦一寸一寸地变成了香。
“这就是结果。”小波罗让他睁开眼,“享受一个喝的过程足以成为喝的目的与结果。”
孙过程咂巴着嘴,还没有彻底弄懂。
“首先要喝。”
“如果最终还是苦呢?”孙过程说。
“那你就会知道,在你,苦最终还是变不成香的。”谢平遥替小波罗翻译出来。“不过,为什么非得在开始的苦和最后的苦与香之间建立联系呢?由苦开始,只有继续没有终点,不也很好吗?比如拍照——
”小波罗抱着他的盒子相机举到孙过程眼前,“选景,对焦,按快门。”孙过程通过一个小方框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过是颠倒的:远处一条小船,渔翁咬着烟袋,手持竹篙把十几只鸬鹚赶下水;那些鸬鹚一个猛子扎下去,两只脚蹼在水面上摇摆,过一会儿纷纷浮出水面,轮番往船上跳;每只鸬鹚嘴里吞着一条鱼,有的鱼头或鱼尾从鸬鹚嘴里露出来;渔翁左手拎起一只鸬鹚,右手往它脖子处一捏,一条鱼从鸬鹚嘴里滑出来,落到船舱里。小波罗果断地按下快门。在被定格的瞬间画面上,孙过程发现鸬鹚脖子上竟有一圈明亮的铁环。“铁环!”他说。
“什么?”谢平遥替小波罗问。
“铁环。箍在鸬鹚的脖子上。”孙过程重复。
生长在梁山水泊,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捕鱼时用鸬鹚代劳,但他头一回注意到鸬鹚脖子上还可以箍上一圈铁环。小时候他还经常问父母同一个问题:为什么鸬鹚抓到鱼不自己吃到肚子里?父亲说的是:吃了,又被打鱼人挤出来了。母亲回答:咽不下,鸬鹚嗓子眼浅。现在他发现,父母的解释之外还有第三种:因为那一圈铁箍,想咽也咽不动。可能很多年里,梁山泊的很多鸬鹚脖子上也有这么个环,只是他没看见。看了,但没看见。
“看了,但你没看见。”小波罗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点上烟斗。“照相机让你看见了。我拿起相机,我是为了拍出一张惊世之作吗?不是,就是随便一拿,然后随便这么一对焦,就让你看见了。”
“无心之举,亦有所成。”谢平遥附和,“无用之用,可为大用。”
小波罗要把相机收起来,孙过程还想再看一看相机,小波罗递给他。这一次孙过程没有对着取景器看,而是把相机在手中翻来覆去转着圈看,看见缝隙就尝试把机器抠开。小波罗赶紧制止,担心打开后胶卷曝光。
孙过程低声问谢平遥,相机里有小孩眼睛吗?他在义和团中听到很多传闻,说山西、陕西、四川、湖广等地的洋人喜欢抓中国小孩,抓到后,把脑浆混在牛奶里喝,皮肉用来榨油做菜,眼珠子挖出来装进照相机里。你能在取景器里清晰地看见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一双眼睛已经提前替你看了,你看到的是他眼睛里的东西;因为那是小孩的眼睛,所以你看见的都比现实中的小;因为那双眼睛反方向装在相机里,所以你看见的只能是个倒立的世界。
如此荒唐酷烈的传闻让谢平遥哭笑不得,他尽量调整到一个孙过程能够接受的表情,诚恳又坚决地回答:“绝无此事。”
“确定?”
“确定。”
小波罗把拉伸出来的镜头推回,收起了相机。“你们在说相机?”
谢平遥说:“过程怀疑相机里还藏了一双眼睛。”
小波罗哈哈大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相机,他也想从相机里找出一双眼睛来。他伸出手要与孙过程握手,他不知道他们说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眼睛。孙过程把手缩到身后,将信将疑地回了船尾。天空突然响起惊雷,整条船为之一震。微山湖似乎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孙过程一直记着这个下午,那是辛丑年他听到的第一声雷。惊雷之后下了冰雹,落到船上的第一个冰雹碰巧砸到他剃掉头发的前额上。那冰雹有拇指头大小,砸得他头脑嗡嗡响了半天,鼓起的包有两个拇指头大。练耍中幡时,用额头天天顶中幡也没顶出过这么大包。前额往前伸出了一大块。邵常来说,这样好,看着像寿星。寿星都有一个突出的脑门。他记着这个下午的冰雹和接下来的大雨,是因为他从小波罗那里终于弄明白,任何一件哪怕漫无目的的事情,都可能有意义;无意义本身可能正是它的意义。他讲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道理,但他的确由此开始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凡事顶真。这个下午,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问题解决了,那就是,晃晃荡荡的一辈子也可能是值得过的。这个下午的记忆里还牢牢地镶嵌着一部相机。若干年后,这部相机将在他的后人中流传。不过那个下午,他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首先要对付的是不期而至的冰雹和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