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是,辗转迁移,在北京一次攻打洋人堡垒时,战斗开始之前孙过路虔诚的仪式和咒语都失灵了。先是一颗子弹击中他左胳膊,然后是一个洋人卫兵子弹打光后,从死去的拳民手里抢过一柄砍刀,横刀一挥,从肩膀处齐根砍下了他的左臂。齐展展砍下来,洋鬼子够狠啊。战场上你死我活,但孙过程还是觉得洋鬼子凶残,因为他们砍下了哥哥的胳膊。还好是左臂,若砍的右臂,两只胳膊可能都废了。孙过路疼得当场晕了过去。也算及时。接着战斗的那一拨拳民活下来的没几个,他被一个死去的兄弟压在身下,要不也被乱刀刺死了。战斗结束,孙过程在死人堆里找到哥哥,孙过路因失血过多,差点没活过来了。孙过路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懒洋洋的,飘飘悠悠地朝黄泉路上走。他还一直纳闷,都说阴间冰冷,他为什么浑身暖洋洋的,好像被阳光松软地包裹着。他对死亡的感觉让活着的兄弟诧异,怀疑他是给自己装死找借口。一个做过江湖郎中的拳民替他说了句公道话:没装死,只是疼晕了醒来后,因为失血过多依然神志不清。孙过路被弟弟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现在,孙过程坐在“喜相逢”的老位置上,希望哥哥黄泉路上还能有去年的好感觉。被阳光包裹是如此重要。
他是打烊前最后离开的客人。早该回去了,但他还是待了这么久。跟老板告辞,出门撑开伞。除了零星的几盏灯,济宁被笼罩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一路泥水。走到小码头,远远看见屋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孙过程就知道出事了。他撒开腿跑起来,早已经湿透的布鞋带起的泥水甩到后背和雨伞顶上。
没上船就听见小波罗含混的哼唧。孙过程跳上船,船震动一下,甲板上立着的人喊:“轻点,在手术!”士兵钱戴着斗笠站在甲板一侧。
“怎么回事?”孙过程问。
“来了河盗。洋大人中刀了。”
孙过程直奔小波罗的房间。一圈人围在床边。小波罗躺在床上,裸着大半个肚皮,肚皮上横着一道一指深的血口子,像一张咧到两耳根的嘴,伤口长得有了某种夸张的喜剧效果。皮肉和黄色的脂肪之间混杂着红色的血,渗出来的血在往肚皮两边流。小波罗的肚子上长满了比大师兄更茂盛的体毛,黑乎乎一片,被血打湿的毛发一绺绺胡乱地堆积在肚皮上。小波罗咬着撩起来的睡衣下摆,在痛苦地呻吟。那一刀把睡衣也划破了,堆在他脖子上,乍一看以为被割的是脖子。
谢平遥掐着小波罗两只手的虎口,据说这样可以减轻疼痛。老陈在用一只新的渔网梭子清理小波罗的伤口。他的任务是把小波罗肚毛从伤口里挑出来,然后往伤口边缘抹用来止血和消炎的印泥。邵常来守着一个煤炭火炉,铁锅里清水滚沸,两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在沸水里上下翻腾。陈婆端坐在凳子上,两腿并拢,闭着眼双手合十,两手不停地抖,咕咕哝哝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她的任务是像缝衣服一样把小波罗的伤口缝合起来。但是她害怕,这么漫长的一溜伤口,还是在肚皮上,看着她都肝颤。她在求神给她点力量,现在她觉得从胳膊到手指都没力气,一根针都捏不住。
“我去找大夫。”孙过程说。
“小鲁已经去了。”谢平遥说。
“什么人下这狠手?”
“小鲁和小钱说,应该是河盗。”谢平遥轮换着甩动两只手。总用食指和拇指掐小波罗的虎口,手指头都僵住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办法。”谢平遥这么说是在宽慰孙过程,意思是就算他在,这种事该出还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孙过程还是自责,的确是失职。他隐隐后悔回来晚了。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呢?“河盗,”他期期艾艾地说,“看见脸了么?”
“蒙着脸。”老陈接过话,手里的梭子没停下。当时他刚躺下;忙了一天,腰疼,风湿病也犯了,他想躺平了身子缓缓劲儿。如果不是漫天的雨声和雨打屋船的声音,他完全可以听见河盗的小船划开水面的声音,也可以确定屋船那几下轻微的晃动是因为来了陌生人。但谁会想到,这样的大雨之夜也有河盗出没呢。等到听见动静,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正是大雨之夜,才更应该预防不速之客啊。他在水上生活了三十八年,什么样的河盗没见过?这个雨夜真是疏忽了。他得承认年纪不饶人,跟暴风雨战斗了一天,的确累了,脑子也跟着迟钝。“三个人,带着家伙。”
三个人。孙过程心脏突然提前跳了一下,像被人偷袭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