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南阳湖,往上走是济宁。一路安稳。只在每天午后到黄昏之间有雷声,偶尔落一阵雨。雨无妨,船下泱泱大水,船上那点水算不了什么,怕就怕风。天热起来,水上的风就无常,说来就来,刮起来据说能要人命。小波罗他们在甲板上闲坐,经常听见士兵鲁和士兵钱大喊,注意沉船。老陈父子一听就腰杆挺直,专心转舵调帆。小波罗赶紧拿相机,对着那些倒卧浅水和岸边的船骸拍照。孙过程算了一下,从南阳镇到济宁一共遇到十二艘沉船;都是大家伙,小的早被波浪冲散、顺水飘走了。那些沉没的船只触目惊心,露出水面的龙骨和折断的桅樯,风吹日晒之后,像极了人的白骨。
看得出士兵鲁和钱常在这条道上走,有经验。他们建议只在靠近镇子的大码头停靠休息、用餐和游玩,小码头就算了。第三天中午经过一个村庄,小波罗坐得从屁股到肩膀,半个身子都麻了,想上岸活动活动,顺便到村里看看。鲁和钱认为不合适,如果非要上岸,最好过了村庄再上岸,想看多久看多久。小波罗不高兴,觉得他们敏感过头了,但又不好发作,人家是来保护自己的,这个面子得给。他就在遮阳伞下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吹着河风,竟然睡着了。突然什么东西砸到左腿膝盖上,钻心之痛,随即听到噼噼啪啪的击打声。他睁开眼往天上看,还以为又下了更大的冰雹。烈日当空,只在远处有一片深色的云。然后他就听到整个岸上都在怒吼:
“滚开!滚开!”
夏日午后,正是困倦最深重的时候,除了开船的大陈,其他人都在瞌睡。谢平遥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邵常来歪靠着一袋米睡着了。孙过程在鲁和钱的小船上谈接下来的安全交接问题。到了济宁他们俩的任务就结束了,后续的安保任务由济宁相关方面接手。是否一直有官方出面护送到北京,鲁和钱也不知道,他们得到的信息是,在山东境内,务必保证洋朋友的安全。他们三个人给乌篷船临时架起一面小帆,以保证跟着屋船不拖后腿,然后就坐到舱内的阴凉地里聊起来。越聊越困,三个人各自支着下巴也睡着了。石块砸船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噌地站起来,拎刀出了船舱。每个人脑袋都撞上了篷顶。
正经过一个村庄。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冒出来,往船上扔石块。左手里的石块扔过来,右手里还有,两手都扔完了,后面有小一点孩子给他们递。他们一边扔一边喊: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滚开!滚开!”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小波罗拖着伤痛的左腿往卧舱里跑,进舱房之前,屁股上又中了一元,好在屁股肥大,肉哆嗦一下就过去了。船加速也没法比岸上的孩子们走得更快,只要石块充足,他们可以跟着一路扔下去。小船上的三个人迅速分了工。孙过程拉紧绳索,让小船靠近大船,一个箭步跳上去。他的任务是贴身保护好小波罗,这群少年问题不大,怕其后有更大的来头。鲁和钱提着刀跳进水里,向岸边游。孩子们一看两个大人过来,嗷呜嗷呜怪叫几声,四散逃开了。
伤了小波罗膝盖,砸坏了几张窗户纸,问题都不大。一个时辰过去,没任何后续麻烦,说明是偶然事件。正因为它的偶然,意味了此地排洋的普遍性:他们来到了义和团的核心地区,得小心了。但小波罗对“灭洋”的认知基本停留在道听途说的抽象层面,只揉着淤青的膝盖骂几句娘,没太往心里去。恐惧离他还很远。不过他也听取了大家意见,要提高自我防卫意识,左轮手枪不再离身。从这个下午开始,一直到他躺倒了起不来,手枪都不离左右。他穿一条肥大的马裤,白天装裤兜里,睡觉时就放枕头底下。
本来使使劲儿当天晚上可以到济宁,半路因为一场野味耽搁了。屋船经过一片芦苇荡,芦苇丛里突然哗啦一阵巨响,一大片芦苇跟着动荡不止。小波罗本能地从兜里掏出枪,一只肥硕的野鸡冲天往上飞,翅膀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五彩的光。小波罗的枪响了,没打中。按他的说法,被一道彩光映花了眼。但那一枪惊起了几十只野鸡野鸭扑棱棱乱飞。这倒提醒了小波罗,他还有杆猎枪。从南到北大中国走完了一半,一枪没放过,有点亏。想到猎枪嘴也跟着馋,水里游的在南阳能吃的都吃了,轮到天上飞的了。他让谢平遥跟老陈说,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他要大干一场。
谢平遥提醒他这是野外。上次他们俩在淮安,就是在芦苇荡里被孙过程他们抓走的。“你膝盖肿都还没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