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孙家既耕田又吃水饭,有一条不大的船,农忙时种地,清闲了就往来十里八乡做一点运输的小生意。多少年过去,黄河泥沙继续堆积,疏浚河道的成本越来越高,漕粮海运成了主力,这一段运河朝廷干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后运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养鱼虾都嫌浅,孙家祖上的船只搁浅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烂。祖先决定搬家。往哪儿搬,当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孙过程太爷爷辈,太爷爷的一支拖儿带女到了梁山。孙过程在说到梁山时,谢平遥给小波罗插了一段《水浒传》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单八将聚义梁山,唯及时雨宋江马首是瞻,劫富济贫,主持民间公道,尤其那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罗的喜欢。当然,小波罗还喜欢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头夫人张贞娘,在他的想象里,这两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闭月的美貌。从清江浦的惊魂中缓过劲儿来,罗密欧与朱丽叶老乡的浪漫精神又苏醒了,坐在船头喝茶抽烟、看书写作和拍照时,见到岸上和往来船只上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说“Hi”。有时候看着陈婆在船上忙来忙去,也会对着她粗壮的腰身拈着胡子自言自语:就算年轻十五岁,那也会挺好的嘛。
且说梁山八百里水泊,孙过程的太爷爷搬过来了,在一条支流边上的水渡口扎下根来。耕田、捕鱼、行船,两三代人就繁衍下来。饥荒死过几个人,疫病死过几个人,靠着水边不小心淹死过几个人,孙家的男丁两代单传:孙过程的爷爷是棵活下来的独苗,孙过程的爹也是独苗。幸好孙过程和哥哥孙过路都活下来了,他爹以为家业昌盛的好时候来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饥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缩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浅水洼。品类繁多的梁山鱼恨不能长出脚,在遮不住脊背的水洼里爬;百岁高龄的王八从泥水里钻出来喘口气,想再钻回去,淤泥已经被晒得坚硬如铁,扒断了爪脚磨破了头,也再也钻不回湿润的洞穴里了。辽阔的芦苇荡刚进了夏天就已经枯黄,像得了季节错乱症,在正午的阳光下借着死气沉沉的微风交头接耳,说着说着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烧起来。大旱必有大灾。千万万只蝗虫从天而降。庄子在《逍遥游》里写,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叫鲲,化鸟为鹏,飞起来的时候,“其翼若垂天之云”,铺天盖地的蝗虫来到孙家在梁山的新家园,基本上就是这个景象。如果它们不吃庄稼,那壮观的场面还是有一些美感的。问题是它们不仅吃庄稼,连草茎、树叶、苔藓都吃光了,所过之处半点绿色都不留下,整个梁山仿佛瞬间被剃了个头,光秃秃的一下子进入北中国萧条肃杀的严冬。孙过程说,都说蝗虫不吃肉,那是它们没饿着。他揪着自己的右耳朵给老陈看。耳廓边缘有一串锯齿形的豁口,那是蝗虫落到他身上时剪刀一样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脑袋的动作不规范,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虫振翅之声进入他耳朵,同时他感到了钻心之痛。开始还惊奇声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过境,摸一把耳朵,满手满头的血,才知道这种长翅膀的小东西,有时候也是吃肉的。
庄稼被吃了得再种,土地旱久了要浇灌。就是在浇地的时候,他们与水渡口的另一个独门户赵满桌家结了梁子,因为邻村德国圣言会两个传教士的介入,老孙家被斗得家破人亡。这才有了第二年孙过路孙过程兄弟俩入会义和团、扶清灭洋远走北京的后话。
孙过程坐在船尾跟老陈说话。经行数日,进了邳州地界。天热起来。船头迎风,太阳落山以后,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罗和谢平遥待着。谢平遥错过了回家的机会,没能换一批书来看,沿途的小码头又没有像样的书店再买新的,在等待新书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罗学意大利语,但小波罗似乎并不积极,尤其是他用母语在新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的时候,谢平遥也就断了念想,再次重读龚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读书他就抄书,照《灵飞经》练习小楷。或者跟小波罗聊天,向他讨教欧洲的时政。太阳还悬在天上,如果小波罗要坐到甲板上,大陈和小陈就会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纸遮阳伞。只要注意挪动躺椅和茶几,小波罗和谢平遥就能一直坐在阴影里。孙过程坐在船尾,老陈也喜欢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欢坐在船尾。老陈心疼这个年轻人,他知道孙过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孙过程,没办法,这世道,什么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话不多,但他愿意跟孙过程多说几句,比如说北方的水运。老陈的运营范围局限在淮河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