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说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团圆,中秋前两天,舅舅出事了。抛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没接到,幡杆径直落到他头顶,舅舅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孙过程看见舅舅的脑袋里流出了红白相间的东西。舅舅对他笑了笑,说:“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们去拉纤,河滩上布满石头,舅舅踩到一块圆石,脚一滑,摔倒在石头上,膝盖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儿,拖着受伤的胳膊和腿就上场了。他以为没问题,受伤的膝盖还是影响了他的步调,一步没踩到位,中幡错误地落下来。
孙过程背着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经过去了六天。他没再回沧州,兄长孙过路帮他收拾出一间屋子。他决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种好那十几亩田地。
翻过年,赶上大旱。
五月里干旱已然明显,田亩干裂,麦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头。靠着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几亩田浇了两遍。幸亏离着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麦秸早已经干透。多少收获了几斗粮食。七月开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问题。麦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动;往年总有水从渠里流进田地,那个七月大大小小的沟渠全见了底。只有二三十丈开外的运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点的船都通不了航。孙过程的父亲跟隔壁田地的赵满桌商量,在两家秧田中间现开一道渠,从运河里借水来浇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经不起拖延,两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个村庄的人都姓姜,就孙赵两家是独户。独户缺少安全感,只好拼命干活挣钱,反倒置下了最好的两块地,靠在运河边上。赵满桌十分赞同老孙的提议,两家合力,开出了一条水渠。接下来是引水。运河水位低于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车动静太大,衙门那边也通不过,就使戽斗一斗斗往上拉。左边牵绳的是孙家人,右边牵绳的是赵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里开一个口子,水均匀等量地流向两家。
矛盾出在赵满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给自家开了个进水口,还开在两个进水口的前面。男人们拉戽斗,女人们下田照看水势。孙过程老娘拄着铁锨沿水渠走,看见赵家的第二个进水口,没吭声,顺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开了,她又给堵上了。新的开口第三次出现,孙过程老娘憋不住了:这哪是同舟共济,分明是摆到脸上欺负人。女人闹起来,男人肯
定也不太平。赵满桌给老婆找台阶:再开一个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赵家的地只有孙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满了还得继续拉戽斗,吃了一半亏。孙过程老娘说,话不能这么讲,这季节的秧田哪是灌过一遍就够的?要持续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赵满桌两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争端一点点升级,最后上手了。
打架赵家不是对手,孙过程一身好武艺,孙过路也一身力气,赵满桌怎么比画都占不到便宜。赵满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烟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里的德国圣言会,整天跟两个德国传教士混在一起。传教士有一百八十多号信徒,手里还有十条洋枪,是个强悍的后台。但传教士有条件,入了会信了教才能替他们两口子出头。娘家村子里信教的都不太受乡亲们待见,在水渡口更是,眼下还没人敢率先走出这一步。赵满桌老婆要信,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给自己找借口,四下传播,说之所以信教,是因为孙家有“白莲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谁都知道孙家的二儿子在外面混迹有年,学了一身好拳脚,是不是“白莲教妖人”真不好说。当时白莲教是官府镇压的邪教,平常听见这仨字头皮都发麻,谁敢扯上关系?孙家要辟谣和反抗,他们找上赵满桌的家门,这又给圣言会出动洋枪队提供了借口:欺负信众欺负到家门口了。
孙赵两家约定月圆之夜在村后的打谷场一较高低,输的一方认栽,此事从此平息。那一夜,孙家召集了所有亲戚朋友,又通过亲戚,从相邻的东平县请来二十八名大刀会成员做外援,带着家伙来到打谷场上。赵满桌和他的亲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圣言会的信众和信众招来的愣头青,也是全副武装;第三排是洋枪队,十条枪都来了。
事后孙过程孙过路兄弟才知道,十条枪只有三条装了子弹,装上子弹也是为了听个响吓唬他们孙家。圣言会的传教士不傻,现在华北的仇洋情绪日渐升温,自己不要做导火索,更别当替罪羊,但他们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气傲和趾高气扬:必须替赵满桌做好主,这事要做成。基于多年的传教经验,他们很清楚,赢取教民归附,靠的不是红口白牙说主如何神通伟大,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在他们看来,没有谁能比这一群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国,有钱都能招呼到鬼来给你推磨;在中国,有钱你也完全可以虚构出另外一个上帝让他们来信。他们要让这些中国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会你的后台会有多硬。所以,他们派出十条枪,但只给三条枪装上子弹;排场必须有,分寸也要把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