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平遥的感觉里,他们在芦苇荡里拐弯抹角穿行了很久,不断有压弯的芦苇反弹到他身上。风声,水声,苇叶间的密谋,芦苇撞击船只;一有野鸡鸟雀惊飞,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就压低嗓子兴奋地嗷嗷叫。后来,不再有芦苇声,他们被拎着脖子站起来,到码头了。上岸,继续被牵着走,又绕了很多圈,听见陌生的人声,进到一间屋子里,从黑袋子里往外看,有氤氲恍惚的灯光在飘摇。有人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黑袋子,灯光刺得他们赶紧闭上眼。
“跪下!”一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喝道。
他们睁开眼。空旷的一个大仓库,昏暗的墙角码着一堆堆货物。他们面前歪斜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大胡子老男人,红头巾,一身揉皱的黄衣服,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硕大的鼻头上晃动着油光。义和团的打扮。大胡子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个年轻人,没有红头巾、黄衣衫和红腰带,只是随意的短打,但都孔武有力,块头巨大。
“让他跪下!”大胡子又说,指指谢平遥,“你也跪下。”
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到灯光底下谢平遥发现他左胳膊只剩下一只空袖子,掖在束腰的带子里。那人凑到大胡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大胡子缓慢地点头,对谢平遥说:“你就算了,自己人。让这洋妖跪下。”
“洋人没这个规矩。”
“从现在开始,有了。”
“他不会跪的。”
“跟他说。他会跪的。”
谢平遥跟小波罗说了下跪的事,小波罗头摇得腮帮子上的肉都甩起来。
“不跪?”大胡子左边第一个人问。
小波罗继续摇头。
“真不跪?”
小波罗还是摇头。那个人说:“秤砣,教教他。”秤砣攥着根棍子走过来,对着小波罗的腿弯处抡了一下。小波罗怪叫一声,扑通跪到地上,但他在跪倒的同时改了姿势,变成歪坐在地上。
“一遍教不会?那就再来一遍。”秤砣拎着棍子晃了晃,准备来第二下。
谢平遥站到秤砣和小波罗中间。他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没法伸手制止。谢平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大胡子说:“非得这样吗?”
“倒也不是,”大胡子说,挠着下巴,像在浓密的胡须里抓虱子。“有比这更重要的。明天我儿子生日,我就拿这洋妖祭了我那命短的娃儿。点天灯,剖心肝,洋鬼子对我儿子做下的,我要一样不少地还回去。”
空袖子的中年男人又走过来,单手握拳,说:“大哥,不仅大侄子的仇要报,所有死去的兄弟的仇都得报。大哥的腰要当心,先回去休息,这洋妖有我们兄弟几个守着,大哥只管放心。”
谢平遥这才发现,大胡子坐在那里,自始至终左手都抵在后腰上。前些天一直下雨,腰伤的反应还没平息。现在他拤着腰从椅子上站起,“那就辛苦兄弟们了。给这洋人备好酒菜,别用个饿死鬼祭娃儿,不体面。”
大胡子在两个兄弟的搀扶下出了大房子。空袖子让孙过程、豹子和李大嘴留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两个反剪双手的废物用不着那么多人,逆不了天。众人散尽,空袖子又让豹子在一口大铁锅里生上火,去去仓库里的潮气和霉味,也给夜晚增加点温度,看守的和被看守的都要在这空旷的仓库里过夜。大火盆在房子中央燃烧起来。风从宽阔的大门吹进来,木柴火红,火焰颤抖,整个仓库似乎都跟着摇晃。这个场面充满了象征意味,让小波罗想到了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刑场。谢平遥没有把点天灯、剖心肝翻译给他听,但小波罗已经预感到摊上大事了。他跟谢平遥说,如果真不能活着走出这个仓库,请谢平遥务必提前告诉他。
“放松点,”谢平遥说,“在没死之前,谁都死不了。”
这个完全没意义的逻辑显然安慰不了小波罗。他说:“我他娘的还没活够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空袖子在他们俩面前蹲下来,“我见过一个美国的传教士,临死前要求给他一点时间写遗言。他写:他们已逼近我们。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从不向后看,若蒙神保存我性命,我还要继续前进。”
“他死了。”小波罗说。
“我要说的是,你不用这么怕。”
“我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没做,我不能死。”
“谁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空袖子站起来,“得让你吃饱喝好。豹子、大嘴,”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身后的小兄弟说,“买三斤酒、四斤猪头肉、一斤咸菜、五斤大饼。”
小波罗看看谢平遥。谢平遥说:“给你买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