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阔仔细看过照片,又把手机放远处再看,“胡老师,我在意大利只待了一年,眼光未必准。远看,凭感觉啊,您要不告诉我这是令堂和姐姐,我真以为是意大利人。仔细推敲,又没那么像,汉人的特征越来越明显了。再听听其他几位老师的意见。”他把手机传给我。
我跟周海阔的感觉大致差不离,娘儿俩像中西混血。宴临和邵秉义也这么看。邵星池说:“哎呀胡老师,您肯定有海外关系。”
胡老师沉默不语。足足一分半钟,他对周海阔说:“周先生,能否麻烦您帮我翻译一下这封信,一个字都别漏下。”
可翻译得再具体生动也没有意义,有效信息之于胡老师,不比我们多半个。“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他把这三个字像怪味糖一样在舌头上颠动,突然停下来,右手拍一下脑门。我们听见响亮的一声。一桌子人都伸长脖子。即便掌握的信息极其有限,我们也知道,如此诡异的联系必有一篇大文章可作。
“我母亲原名马思意。”胡老师幽幽地说,眼睛盯着窗外在风雨里舞动的竹林。“思念的思,意大利的意。到晚年,她坚持改回来。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母亲叫马思艺。”我们的脖子伸得更长了。伸累了,正打算缩回来,胡老师又说,“明白了。胡念之。胡念之。我叫胡念之。”他的表情开始悲伤,越来越悲伤,再悲伤下去很可能流出泪来。
我们才知道胡老师叫胡念之。我们好像也跟着明白了:思之,念之,之是谁?意大利?意大利人马福德?我们的脖子越伸越长。反正我的智商有点跟不上。
“令堂没跟您说过意大利的事?”
“从来没有。”
“也许令堂也跟您一样,直觉到某种联系,只是难以坐实?”
胡老师摘下眼镜用餐巾布一遍遍擦。
“可是,”宴临说,“要从一个预设的结果牵强附会地往回找,上帝就坐在我们身边这件事,也一定能够论证出来。这相当于有罪推定。”
胡老师的表情收回来,恢复了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脸。“孙老师提醒得及时,”他戴上眼镜,尴尬地笑笑,“刚才我太入戏了。抱歉,这问题困扰了我太长时间。”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孙老师和胡老师的突然清醒,就彻底推翻这种可能性。“假定——我是说假定啊。”邵星池说,“假定这位写信的马福德就是胡老师的太姥爷马福德,那这个手杖是怎么一回事呢?谁的手杖?这封信写完后,应该早就寄走了啊。如果在意大利,那地方叫啥?对,维罗纳。这封信要是在维罗纳运河边挖出来,倒更容易理解。”
“像喝了酒要头晕一样好理解,还需要大家伙儿在这里操闲心?胡老师早就弄明白了。”我说,“不过胡老师,我倒是觉得,不妨大胆设想一下,反正弄错了也不收税。比如说,这封信和您的太姥爷,意大利人;比如邵大叔家传的意大利罗盘;比如周总,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必须会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比如我们家,据说我高祖谢平遥是个翻译,陪洋人一路北上到京城,那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个意大利人呢,听说我高祖后来也一口像样的意大利语;还有,宴临,你们家祖上孙过程老大人,没准当年护卫的,就是一个意大利绅士呢。”
“那至少需要两个意大利人,”周海阔说。“一个写信的,一个持信的。”
“人不是问题,那时候的运河,”邵秉义说,“十万、二十万个意大利人也走得下。”
“写信的是马福德,持信的呢?”
胡老师陷入了一个历史学家的沉思。在我的撺掇下,他抽了一根烟。我只是有点心疼他,一个人有着乱云飞渡的渺茫家世,够难为他的。他不参与我们的吃喝,因为吃过了午饭;一桌子人忙着端酒倒茶夹菜,他找不到事做,所以我帮他点上根烟。胡老师业务不熟练,三口之后就呛着了。
“我这职业算是选对了。”胡老师掐灭烟头时说,“想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也得去考古发掘。周总,不情之请,那封信能送我一份复印件吗?”
“没问题。如果证实这位马福德先生就是您太姥爷,原件也奉上。”周海阔给
程诺打电话,让他准备一份复印件。“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悲,不过百年,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回去我也得把祖宗给弄明白。”
我看看宴临,她摊开手,“一笔糊涂账。不过糊涂点也好,所有账都一五一十地摆在那里,一眼看过去几百年洞若观火,那人类活着可能意思也不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