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会看见他将来成为大人物!”公爵小姐断定说。
“您一定会看见的!”
她们在床上睡下后,又说起美好的前途,讲了很久。等到她们睡熟,就做许多极其迷人的梦。她们在睡乡中幸福得不住微笑,梦景太美了。那些梦大概是命运用来补偿她们第二天经历到的恐怖的。命运并不永远吝啬,有的时候甚至还肯预先付给你一点代价呢。
大约深夜三点钟,恰好公爵夫人梦见她的bébé穿着光彩夺目的将军服装,玛鲁霞正在梦中为她那发表精彩演说的哥哥鼓掌,不料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来到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门口。马车里坐着花卉饭店的仆役,怀里抱着醉得象死人一 样的叶果鲁希卡公爵的高贵身体。叶果鲁希卡已经完全人事不知,在“炸房”③的怀抱里摇来晃去,犹如刚刚宰完、正送进厨房里去的鹅。马车夫从赶车座位上跳下来,在大门口拉响门铃。尼基佛尔和厨师走出来,付完车钱,把烂醉如泥的174契诃夫小说全集——1②意大利的河名。古罗马恺撒曾不顾禁令,越过这条河而引起内战。
③醉汉舌头不灵便,把“茶房”说成了“炸房”。
身体抬上楼去。年老的尼基佛尔既不惊讶,也不害怕,用他干惯这种事的手给那不动的身体脱掉衣服,把它放到羽毛褥子中央,盖上被子。仆人们一句话都没说。他们早已看惯主人变成一种必须抬上来、脱掉衣服、盖上被子的东西,因此毫不惊讶,也毫不害怕。对他们来说,醉醺醺的叶果鲁希卡已经是常规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吓坏了。
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公爵夫人和玛鲁霞正在喝咖啡,尼基佛尔走进饭厅里来,报告她们说叶果鲁希卡公爵情形不妙。
“公爵多半要死了!”尼基佛尔说。“请您去看一看吧!”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的脸顿时白得象亚麻布一样。公爵夫人的嘴里掉出一小块饼干。玛鲁霞碰翻咖啡杯,两只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她胸膛里那颗心受到出其不意的打击,惊慌不安,怦怦地跳起来。
“公爵是晚上三点钟喝醉酒回到家里来的,”尼基佛尔用发抖的声音报告说。“跟往常一样。……喏,可是现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住地翻身,嘴里哼哼唧唧的。
……”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互相抓住,一齐跑到叶果鲁希卡的寝室里去。
叶果鲁希卡脸色白里发青,头发蓬松,面容极其憔悴,在很厚的鸭绒被子里躺着,呼呼地喘气,身子发抖,翻来复去。
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安静,老是在动,不住颤抖。他胸中冒出一声声的呻吟。他的唇髭上挂着一小块红东西,大概是血。
要是玛鲁霞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就会看见他的上嘴唇有个小小的伤口,上颚缺了两颗门牙。他周身冒出热气和酒气。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跪下去,放声痛哭。
“他要是死了,那就要怪我们!”玛鲁霞说着,捧住自己的头。“我们昨天不住责备他,伤了他的心,于是……他受不住了!他的灵魂脆弱得很!这怪我们不对,妈妈!”
她俩一面感到负疚,一面睁大眼睛,浑身发抖,互相偎紧。人只有眼见头顶上的天花板随着希里哗啦的声音和喀嚓的一响,马上就塌下来,兜头盖脑地把自己砸得粉碎,才会这样发抖,这样互相偎紧。
厨师灵机一动,跑出去请医师。医师伊凡·阿多尔佛维奇来了。他是个矮小的人,周身似乎只有一块很大的秃顶、一 对愚蠢的和猪一般小的眼睛以及一个滚圆的小肚子。她们见到他都高兴,就象见到亲爹一样。他闻了闻叶果鲁希卡寝室里的空气,摸了摸脉搏,深深地叹口气,皱起眉头。
“您不用担心,夫人!”他用恳求的口气对公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按我的看法,夫人,我认为您的儿子不是处在很大的所谓危险之中。……不要紧的!”
可是他对玛鲁霞说的就截然不同了:
“我不知道对不对,公爵小姐,可是,按我的看法,……各人是有各人的看法的,公爵小姐。按我的看法,公爵……哼!……就象日耳曼人说的那样,……shwach④。……不过呢,一切都要看……都要看所谓的转变期。”
“他有危险吗?”玛鲁霞小声问。
伊凡·阿多尔佛维奇皱起额头,开始说明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们给他三卢布。他道过谢,很不好意思,咳嗽几声,走掉了。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清醒过来后,决定派人去请有名的医师。有名的医师收费很贵,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的性命总比金钱贵重埃厨师就跑出去请托波尔科夫。他在医师家里,不消说,没有找到医师。他只得留下一张字条。托波尔科夫没有很快地应邀而来。她们心里发紧,神魂不定地等一天,又等整整一夜,再等了一个上午。……她们甚至打算派人去另外请医师。她们决定等托波尔科夫来了,就骂他“大老粗”,而且要当着他的面骂他,叫他下次再也不敢害得人家这么久等。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里的人尽管发愁,却从心底里愤愤不平。最后,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才有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来到他们家的大门口。尼基佛尔赶紧踩着碎步往房门口走去,过几秒钟,极其恭敬地从他外甥的肩头脱下厚呢大衣。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表示他来了,然后对谁也没点头,照直往病人的房间走去。他穿过大厅、客厅、饭厅,对任何人也没看一眼,气度庄严,如同将军一样,脚上穿着亮晃晃的皮靴,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闹得整个房子都能听见。他那魁梧的身材引起人们的尊敬。他稳重,庄严,仪表堂堂,五官极其端正,仿佛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极其严肃呆板的面容,越发衬托出他高傲的气概。论出身,他是平民,然而在他身上,除了颇为发达的肌肉以外,平民的特点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一切都是老爷的气派,甚至是绅士的气派。他的脸绯红,漂亮,而且,如果可以相信他的病人们的看法,甚至漂亮极了。他的脖子白得象女人一样。
他的头发象丝线那么柔软、好看,不过,可惜剪得太短。要是托波尔科夫注重仪表,他就不会把头发剪短,而会留长,让它卷曲着,垂到他的领口上。他的脸漂亮,然而神情过于冷淡,过于严肃,反而不招人喜欢。那张脸又冷淡,又严肃,又呆板,除了终日繁忙所造成的极度疲劳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