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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凯歌(我们都经历过的日子)(11)

时间:2008-1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凯歌 点击:

[NextPage风月 花影2-叶兆言]

  怀甫忘情地看着不远处笑着的妤小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听完了故事的妤小姐,抱着刚摘下的那一大捧野花,又一次向土坡的顶端跑去。好大的一阵风吹过来,妤小姐穿着的长裙在风中狂舞,妤小姐转过身来,高举起了手中的野花,大声叫着。怀甫觉得风中的妤小姐,就好像是一只即将被刮上天的风筝,而那放风筝的线正掌握在自己手上。
  多少年以后,在甄家大宅的大厅里,怀甫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他的眼前又一次浮动着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时的情景。虽然妤小姐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可是怀甫仍然感觉到,她遥远得仿佛是在天上的风筝。还是孩子的怀甫那时候就认定,天仙一般的妤小姐,应该是飘着的风筝,她应该永远在天上,就好像自己只配永远待在地上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怀甫怎么也忘不了妤小姐站在山坡上,裙子和衣服在风中摇摆,好像即将被吹上天的形象。蓝天白云,妤小姐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妤小姐正傲气十足地俯视着人间。
  八大厅里的人又开始渐渐多起来,酒足饭饱的男人们,纷纷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有座位的继续坐,没座位的依然站在那。大家已经充分领教了妤小姐的肆无忌惮,由于还有许多事没有议论到,前来奔丧的男人们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七公公喝了些酒,面红耳赤,有些不胜酒力,他眯细着眼睛,望着陆陆续续走进大厅的男人。人终于到齐了。
  “这样,你们没事的,就先回去好了,”七公公摆了摆手,对轮不到坐,不得不乖乖地站在大厅里的男人说。
  “急什么,再急,也用不到一吃好就走嘛,”妤小姐十分骄横同时又是十分做作地说,“这个家现在既然是我说了算,那也好,趁今天人多,各位长辈什么的都在这,我就先做一回主。”
  坐在那的甄氏家族的长辈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妤小姐要玩什么花样。
  妤小姐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素琴,冷冷地说:“嫂子,事到如今,我爹和我哥那么多的女人,总得也有个说法,是不是?对了,快把她们都请来。”
  一大群身穿孝服,年龄大小不一,体态高矮肥瘦不同的女人,涌了进来。
  面对这么多的男人的眼睛,这些充满着春情的女人一个个都坦然处之。甄氏父子的风流成性,早在族里面传得沸沸扬扬,没人闹得清这父子俩究竟有多少小妾。因为最初大家见到的,只是小妾们跪在那的背影,现在有机会大家面对面,男人们的眼睛一个个全发直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甄氏父子成群结队的小妾。
  妤小姐故作吃惊地说:“唉,可真够多的。”她站了起来,近乎调皮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女人,“对不起了,你们可得分开站,要不,我分不清你们谁是我爹的妾,谁又是我哥的妾。这样,凡是我爹的,都请到这边来,是我哥的,对不起,就请站这边吧。”
  坐着的男人们大眼瞪小眼,猜不透下一步会怎么样。他们看着妤小姐随心所欲地指手画脚。规矩在一开始就被妤小姐破坏了,事实上,现在她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妤小姐已经接管了甄老爷子留给她的权力。这个权力意味着妤小姐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做任何事。
  小妾们已分成两边站好,有的低着头不吭声,有的昂着头看妤小姐,也有的眼睛不当一回事地在男人堆里扫来扫去。甄老爷子的时代已经结束,甄家大宅将进入属于妤小姐的时代。小妾们知道她们的命运就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刻到了。
  “各位长辈都在这,你们说说看,我们家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大权在握的妤小姐牛刀小试,一本正经地说着,“真是难怪我爹会把命送了,我哥呢,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就成了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看着热闹的男人忍不住窃笑,七公公眼皮耷拉着,连连摇头,咂了咂嘴。
  大家都为一位没嫁过人的大小姐,赤裸裸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又一次感到好气和好笑。好在妤小姐已经让大家不止一次地吃惊,见怪不怪,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任何表示,看她下一步究竟会如何表演。
  “这以后说好了既然是我说了算,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看见这么多的女人。”妤小姐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想怎么吃惊就让他们怎么吃惊好了,她自顾自地说着,“这大宅里,女人也太多了,这规矩,往后得好好地改一改。”
  妤小姐站了起来,跑到她爹的遗像面前,对着她爹的遗像,十分做作地说着:“爹,我要把你的这些女人,都打发走,你老人家不会有意见吧?”
  小妾们已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一个个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蠢蠢欲动。这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很显然,妤小姐这是准备将她们统统遣散,让她们离开大宅。妤小姐的手段会是这么毒辣,大家事先都没想到。
  妤小姐肆无忌惮地走到她哥哥面前,充满挑衅地问:“哥,你的意见呢?”
  乃祥呆板而且有些滑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反应。
  “哥,你都这样了,留着这么多的女人,也不合适,是不是。对了嫂子,你说呢?”
  妤小姐忽发奇想的决定,让早存有此心的素琴不知所措。小妾们开始有哭有闹地大叫起来。一个小妾大声喊着:“大小姐,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想把我们给打发走,这么做,只怕是太绝了吧。”
  另一个小妾哭喊看:“我们既是进了你们甄家的门,死也死在你们甄家。”
  “我们死也不走。”
  由一个小妾带头,众小妾一起哭喊着,向甄老爷子的灵柩奔去。妤小姐好像早就料到她们会有这么一番哭闹似的,她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端坐在那,孩子气地看着那些又哭又闹的女人们,一本正经地问还坐在一边生闷气的七公公:“七公公,你老人家有什么意见?”
  “我,大小姐眼里,难道还会有我七公公?”七公公显然是觉得今天这场面有些太不像话,都到了这时候,妤小姐竟还有脸面来问他,脸皮也太厚了一些。“我不过是个外人,是一个说话顶屁用的糟老头子,如今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还有什么规矩好讲,这大宅里反正是你说了算。对不起,七公公我告辞了。”
  七公公站起来要走,几位男人连忙上前,连哄带劝地把他按住。
  妤小姐好像存心要气气人,她很调皮地将舌头伸了出来,在嘴唇上轻轻地舔了舔:“七公公,你别发火呀。”
  七公公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妤小姐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够威风的,不阴不阳地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如今是民国了,也不能太耽误了她们不是?说清楚了,我这可不是要打发谁,实在呢,是给她们放一条生路。想走的,我绝不拦着,不想走的,就请她搬到大宅子外面去住。这大宅里有什么好的,再说出去好好地嫁个男人,岂不更快活。”
  桃花漂亮的脸蛋憋得通红,她从白帘子后面的灵柩旁边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着高耸的**,走到乃祥的轮椅前,抱着面部僵硬的乃祥,重重地在乃祥脸上像啄什么似的,声音极响地亲了一下,回过头来,冷笑着看着妤小姐,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大小姐,你可真是会体贴人。要说你一个大小姐的,又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女人的那点点心思,怎么会全懂?”桃花的眼圈红了,又把一双杏眼瞪圆了,直直地看着乃祥:“大少爷,不是我桃花无情,实在是你自己太不争气了。”她突然扬起右手,出其不意地在乃祥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第二章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愿,大动干戈重新布置。甄氏父子成群结队的小妾们,除了爱爱需要继续留下来照顾乃祥之外,其他统统都被妤小姐无情地撵出大宅。曾经是男人统治着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的父亲,又好像要和旧的甄家大宅憋气,她决心毫不含糊地创造一个由女人统治的全新世界。
  在这个由女人统治的世界里,首先发生的重大变化,就是原来随处可见的女人没有了。男性权威的统治下,甄家到处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里的活摆设,男人统治下的性奴隶,人们都说甄家连女仆和丫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
  多少年来,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泄欲和抛弃的对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讨男人欢心为自己的生存原则。女人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现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将这现象彻底颠倒过来。
  不仅风骚的小妾们被驱逐,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的女仆和丫环,大部分也已经换成了男仆人。妤小姐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规则。她近乎任性地发号施令,根本不考虑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权在手,她便可以为所欲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常常忽发奇想,做出了一个接一个荒唐可笑的决定。
  在甄老爷子逝世一个月以后,胸前飘着长长白胡子的康驼,缓步走进了甄家大宅。康驼是本城名气最大的书法家,长期来,一直在辅导妤小姐写字。
  他老先生是甄老爷子在世时,对女人有着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据说康驼最大的爱好就是收女学生,越是漂亮的女学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欢。妤小姐便是康驼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间里一片混乱,几个健壮的男仆正在忙着铺大红的地毯。康驼为自己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惊,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幸好这时候吴妈过来了,见了他,连忙招呼,同时扯开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从还没有完全铺好的大红地毯上跑了出来,喊了一声:“康先生。”
  “这翻天覆地,干什么呢?”康驼拈着胸前的胡子,问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答。吴妈搬来了一张躺椅,招呼康驼躺下,然后进屋端出烟盘,笑着说:“屋里乱得很,老先生就在这躺椅上抽两口。”
  “不碍事,不碍事,”康驼笑眯眯地说。
  吴妈太了解康驼的那点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问:“老先生自然是要我们小姐亲自烧烟泡了?”康驼嘴里敷衍着:“一样,一样。”吴妈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能一样,不一样的。”
  妤小姐笑着走到康驼面前,熟练地拌起烟膏来,拌了一会,挑起一小块,用手捏了捏,放在烟锅里,把烟枪递给康驼。康驼接过烟枪,凑在烟灯上吸起来。妤小姐说:“其实我的烟泡,烧得哪有吴妈好,不过学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烧烟,这也是天经地义,对不对?”
  正在吞云吐雾的康驼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说什么,他是多少年的老枪了,狠狠地吸足了一口,并不立刻吐出来,而是端起放在旁边的小茶壶,喝一口茶,将烟全部压到了肺里,隔了一会,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烟,都显得精神十足,康驼却是有气无力,仿佛刚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爹死了,这字,你还得好好写,”隔了好一会,康驼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
  吴妈正好又走过来,一听这话,接碴说:“我们大小姐这一阵忙着呢,哪有时间写字。你看,这又铺起什么地毯来了——”好小姐很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吴妈也不察觉,继续说下去,“大小姐也是的,这地上又不睡人的,铺什么毯子。”
  好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吴妈,让她去房间里将自己写的几张字拿来给康驼过目。吴妈嘴里叽哩咕嘟地去房间,拿了两张字出来,妤小姐板着脸说不是这个,让她进去重拿。吴妈只好又一次去房间,这次她总算拿对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接过吴妈手上的字,打开来细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或摇头。看了一会,康驼缓缓地说:“名师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点,如今这字,已是矫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为书之道,无穷无尽。小姐临的这《石门颂》,师周代的‘散氏盘铭’,雄野豪放,跌宕圆致,小姐切记,此颂乃隶书之正宗,必须仔细揣摩,心慕手追,马虎不得。”
  吴妈在一旁,能听懂的就是“马虎不得”,她倚老卖老地插话:“老先生你不知道,我们老爷这一走了,我们大小姐也没人管了,她还有什么心思写字。”妤小姐的脸色变得很不高兴,吴妈继续喋喋不休。“马虎不得,听见没有,大小姐你还得好好地认真才行。”
  “你有完没有?”妤小姐说。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间里临《石门颂》。
  怀甫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牵着纸。一名非常健壮的男仆阿四,进进出出一趟趟跑着,将室内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妤小姐一门心思在临写,怀甫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写了几个字,示意怀甫把面前的宣纸往上拉,可是他只顾着看妤小姐,两只手虽然牵着纸,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妤小姐抬起头来,对他望了一眼,用笔就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下。
  怀甫吃了一惊。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实实地牵着纸,一直到妤小姐把字写完。甄氏族人召开的会议,是让怀甫帮着妤小姐照料家务。所谓照料家务,也就是说,甄家没有一个能出来应酬场面的男人,因此怀甫的任务,便是成为大宅里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么也不让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边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人,换句话说,他很快成了不是仆人的仆人,怀甫发现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里,只有两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写字时,替她牵纸,另一个就是抓紧时间学习烧烟泡,以便替妤小姐喷烟。
  刚开始,怀甫像熊一样趴在烟炕上学烧烟,吴妈在一旁教着,怀甫老是不住地要咳嗽,怎么也学不会,烟炕很小,怀甫生得人高马大,趴在烟炕上显得很滑稽。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烧烟泡,为什么那么难以掌握。在他学烧烟泡的时候,妤小姐和吴妈总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甫的狼狈样,捉弄他说:“怀甫你知道,你到了这,就等于是过继给我爹做儿子了。”
  怀甫手忙脚乱学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对他说什么,一走神,呛住了,狠狠地咳嗽着。烟顺着气管钻到了肺里,他感到胸口一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妤小姐却因此笑得十分开心,说:“喂,你想过没想过,你可是这大宅正经八百的男人了。对了,怀甫,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人?还是兄弟两个?”
  怀甫脸呛得痛红,又要顾着学烧烟,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问题,脑子用不过来。他停下来,很费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妤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吴妈在一旁看他那么费劲,插嘴说:“这还不简单,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她爷爷的爷爷。”
  怀甫似明白非明白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继续跟着吴妈学烧烟,学得很认真,想尽快能掌握这门可以讨好妤小姐的技术。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学不会。妤小姐看着他一头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说:“喂,你怎么这么没用的,真是个乡巴佬!”
  怀甫终于学会了烧烟。他干着吴妈过去干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鸦片烟,往妤小姐的脸上喷去。虽然对他的技术还不是十分满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犹豫地对吴妈下了逐客令。她早就对吴妈存了一肚子意见,吴妈老气横秋地干涉她的行动,让她感到十分恼火。
  “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要让我走,就真让我走了。”吴妈做梦也不会想到,妤小姐竟然这么快,就做出这一无情的决定。她拎着包袱前来告别,气鼓鼓地站在一边,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怀甫,屁颠颠地正为妤小姐喷烟。妤小姐知道是她来了,故意不睁开眼睛,鼻翼轻轻地动着,嗅着空气中的烟雾。
  吴妈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头转意,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怀甫一眼。
  怀甫正好在偷眼看吴妈,连忙把眼睛避开。他有些心虚,因为从内心来说,他也真心盼着吴妈离开甄家大宅。吴妈自恃资格老,到处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常常恶声恶气指使他干这干那,有时候甚至比妤小姐对他还有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这么心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临了,就落这下场?”吴妈掉头怏怏而去,临走,她又最后白了一眼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妤小姐。
  妤小姐是在过道上遇见小云的。对她来说,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小云,现在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三月里的一天,天气明朗,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大宅里一片芬芳。由于几天前,接连着下了几场雨,空气中依然能感觉到有几分潮湿。妤小姐领着怀甫从铺好的红地毯上飞快地走过,他们穿过天井,从侧面的小圆门里,走进长长的过道。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过道的墙角边放着一辆自行车。妤小姐和怀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车面前,孩子气地试图推它。
  一个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怀甫一回头,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由地吃了一惊。妤小姐回过头来,看见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怀甫面前的,是一个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拎着一鸟笼子的年轻人。因为戴着墨镜,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只有两个小黑圆圈的墨镜,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峻,同时还有些滑稽。他显然是自行车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责怪她不该乱动他的自行车。
  妤小姐怔了一会,走到年轻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注意,突然一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她和那年轻人同时又吃了一惊。妤小姐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根据年轻人左眼角下一颗明显的痣,认出了他是谁。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试探着问道,“喂,是你吗?”被叫作小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尴尬,从没有否定自己是小云这一点,可以断定他就是妤小姐说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于素琴姐弟的父母,在素琴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时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里来住。他可以说是在甄家大宅里长大的,也可以说曾经是妤小姐少女时代唯一的小伙伴,因为这个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别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过。
  妤小姐确定他就是小云以后,立刻讥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多少年不见,竟然变得神气起来了。”
  小云慌张地伸出手去,抢过妤小姐手中的墨镜,一本正经地重新戴好。
  戴上了墨镜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复了自信,傲气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怀甫。
  他对妤小姐称王称霸的脾气早已领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妤小姐果然和颜悦色地说起话来:“真是好多年,对了,自从我哥哥得了病以后,就没见过你,你跑哪儿去了?”
  小云想了想,说:“我在念书。”
  “念书去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念书?”
  小云似乎懒得回答妤小姐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过了一会,他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妤小姐,冷冰冰看着她。
  “不得了,现在是洋学生了,”妤小姐显然有些羡慕他,但毕竟有些被小云的冷落刺伤,她带着些讽刺地说。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姐下句话要说什么。妤小姐已经无话可说。
  怀甫默默地站一边,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吃惊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妤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气。怀甫只在乡下的小学里读过三年书,他的家太穷了,想多读书也不可能。对于那些能有条件继续读书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洋学生,怀甫内心里充满嫉妒。小云很傲气地向自行车走去,将鸟笼子挂在车龙头上,推了自行车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后面跟了几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门,跨上自行车,向远处骑去。
  四怀甫的确曾经差一点过继给妤小姐的爹做儿子。如果他真是过继到了甄家大宅,也许就完全不是今天这样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怀甫的话,怀甫很可能也会成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变成残废的第二年,怀甫由竹山四叔带着,来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开了一个会,一致认定应该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这是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一年怀甫15岁,换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宅。早在乡下的时候,怀甫就听说甄家大宅如何辉煌,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宅子。由于大多数房屋的门窗梁坊上,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历史故事和动物图案,怀甫的最初记忆,就是他走进了一个虚幻的神话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将都不会是凡人。
  也正是在这一次,怀甫有机会第二次见到妤小姐。这时候的妤小姐已经成为大姑娘,他们正好在天井里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怀甫喊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相仿佛,怀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么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也更傲气,她老气横秋而且不是太情愿地招呼了一声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盯着怀甫上上下下看了一会,不友好地问竹山四叔:“这人怎么傻头傻脑,从哪冒出来的?”
  竹山四叔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怀甫快叫人。怀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妤小姐大约已经知道了过继的事,白了他一眼说:“别叫阿姐,我可没这弟弟。”怀甫顿时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妤小姐说完了,转身就走,竹山四叔搭讪着笑着给自己下台阶。那一天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他们到处不受欢迎。去见甄老爷子的时候,面对甄老爷子鄙视的目光,怀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场。有些话大约不想给他听到,竹山四叔让他在天井里待一会。他独自一人待在天井里,装作是在看西面墙壁砖雕上的图案,心里难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绞。妤小姐对他的态度太恶劣,怀甫只盼着能早些离开。
  这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被邀请留下来吃饭。临了,竹山四叔只好带着他在外面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他们现在也不用神气,”面条端上来的时候,竹山四叔安慰他说,“他们迟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怀甫根本记不得那碗面条是什么味道,他所不能忘记的,不仅仅是在甄家大宅里当时受到的屈辱,还有更让他难以忘怀的,就是在当天夜里,他居然做梦遇到了妤小姐。
  梦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见到时一样傲气,她又一次羞辱了他,并动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奇怪的是这记耳光根本不痛,当他摸着自己的脸时,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脑地往鼻子里钻,他感到一种不能抑制的快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遗精了。
  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怀甫常常会被应该消逝的记忆,弄得面红耳赤。他常常为这种事实上不能忘怀的记忆,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羞辱。
  怀甫想不到自己若干年以后,会当真走进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会有机会和妤小姐挨得这么近,朝夕相见,好像他就是她的贴身心腹一样。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怀甫相信妤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从见第一面起,怀甫就预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间,将会有剪不完的纠葛。他们之间的许多恩恩怨怨是早就注定的。他们注定会走上一个共同的舞台,演出同一场悲喜剧。
  “这大宅里有什么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她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怀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怀甫乐意别人拿他当佣人一样使唤。“你难道一点脾气也没有?”自从有了怀甫后,妤小姐好像有了一个跟班的小厮,她带着他在大宅里到处乱窜,有时甚至想带着怀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在大宅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她的父亲从来不让她出门。虽然新式教育已经风行,但是甄老爷子在女儿的教育这一点上,完全是旧的一套,他借口女儿离不开鸦片,专门为女儿聘请了私塾先生。妤小姐在大宅里怎么胡闹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许走出大宅。
  “怀甫,什么时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来潮,偷偷地对怀甫说。
  五阳光明媚的中学操场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学骑自行车。在她不远处的小云,懒洋洋地指手画脚,不太愿意地教着。妤小姐早在喊小云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出小云的不情愿,他阴阳怪气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来,后来总算是素琴出来说情,他才勉强同意。由于小云不肯好好地为她扶着自行车,妤小姐便赌气要怀甫来扶她。怀甫屁颠颠地上来扶了,他笨手笨脚地扶着,累得死去活来。妤小姐不止一次差点摔倒,怀甫咬牙切齿地扶着,然而还是吃力不讨好。
  小云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然架着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镜,嘴角边时不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自从几天前在过道里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会有今天。虽然离开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记得她那任性的脾气,他知道自己那辆让整个小城都感到震惊的自行车,一旦让妤小姐发现,她绝对不会放过它。妤小姐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于没见过的新事物,将会比旁人表现出更强烈的好奇心。
  学生们正在上课,可以听得见朗朗的读书声。怀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刚跨上车,便失去了平衡,连忙用脚踮地。由于紧张,妤小姐的脸色通红,牙咬在嘴唇上,一次接一次尝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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