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3-叶兆言]
小云的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一只少年的手。过去的岁月向他扑了过来,小云不可遏制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看见一只带着些女人气的手,正飞快旋转着,十分熟练地拌着烟膏。他看见这只手,正从一只精致的鼻烟壶里,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出来。他看见粉末状的东西被搅拌在了烟膏里。
啪的一声,妤小姐终于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赌气爬起来,拍了拍手,不愿意再学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云,看见妤小姐向自己走过来。
妤小姐不高兴地说:“让你教我骑车,你一点都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
“没有?”妤小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云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解脱出来。“要想学骑车,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不阴不阳地说。
妤小姐说:“我摔跤,你看着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的,”小云冷笑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学的,你跑来,硬要把我拉出来。这摔不摔跤,怨不着我。”
“我不学了!”
小云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刚才的幻觉,鼻烟壶里倒出的粉末状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洒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学了!”他听见妤小姐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是太往心上去。妤小姐这时候说什么话,对他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他想摆脱不断出现的幻觉,尽快回到现实中来,然而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摆脱不了幻觉的诱惑。
当小云推着自行车,与妤小姐和怀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时候,小云的脑子里仍然排除不了幻觉的干扰。他的闷闷不乐,让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发什么呆?”她大大咧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小云十分歉意地对妤小姐一笑,这一笑,让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么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刚刚学骑自行车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个大孩子似的跟在小云和怀甫后面,离开了学校操场,往县城走去。学校在县城的边上,甄家大宅在县城的当中,他们要回家,就得走过一片田野。对于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实在太少。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大宅之外,向来是妤小姐活动的禁区。多少年来,她只是一个躲在大宅里,等着让别人喷鸦片烟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临碑习字。甄老爷子已经死了,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门现在对妤小姐敞开了,她反而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一下子有了许多钱不知如何使用一样。
野外的景色,几乎什么都能让妤小姐感到新鲜,她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
两只狗在田野上打闹着,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打着瞌睡,不远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色的桥,挂着帆的船远远地驶过来。小云推着那辆自行车,一路丁零咣啷。妤小姐想找话和小云说,想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云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终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上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和小云显然是熟人,两人一见面,就站在桥上面十分亲热地说起话来。
妤小姐站在他们身边,以为小云会为她做一番介绍,然而小云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继续和女学生说笑。小云对女学生的热情,和对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女学生显然知道妤小姐和小云是一起的,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妤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学生一眼,脸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兴。她示意怀甫和她继续往前走,下了桥,回过头来,憋着一肚子不高兴地等小云。
小云和女学生有说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气妤小姐。女学生说:“上次你在我们学校做的演讲,好极了,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在议论这件事。”
小云说:“好什么,我不是差一点把你们的校长气死吗。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往下说,可我偏要说,就是要让他难过。”
妤小姐终于憋不住了,气鼓鼓地对小云喊道:“喂,你有完没完?”
站在桥上的小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些不太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
“你走不走?”妤小姐仿佛是在下命令。
“你们先走就是了,”小云不当一回事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女学生说话。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着火。
小云自顾自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妤小姐的存在。气急败坏的妤小姐想对他大发一通脾气,可是面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惭形秽。她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完全旧式的女孩子,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什么新书的老姑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会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小云会对她爱理不理的关键。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称王称霸为所欲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怀甫,我们先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有屁只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态地在怀甫手臂上拧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齿拧的,痛得怀甫直咧嘴。
小云是在甄老爷子咽气后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回到这座腐朽的大宅里来,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走进他曾经度过童年的地方。10年前,小云从这里毅然走出去的时候,他刚刚16岁。10年之中,他在不同的地方读书,在书店里打杂,当过小学的教师,还在省城的一家报馆里混过几个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么地方都待不长。他到处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从刚踏进甄家大宅门槛的那一刻起,小云就开始感到深深的后悔。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里办丧事的混乱气氛,冲淡了他对往事的记忆。10年过去了,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陌生的。人们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就连素琴也心思重重,没时间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除了吃饭和睡觉回到甄家大宅,小云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里。他拜访了小城中的所谓新派人物,想和他们结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脸,因为他发现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脸,实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让人讨厌。一个妓院的老鸨对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间的区别,曾做过一个见解独到的说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样都喜欢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出发去妓院过夜,而新派分子呢,却喜欢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来找相好的妓女睡觉。
小云给小城带来的一些时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摇的魅力。当他第一次戴着墨镜,骑着自行车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一大群孩子发了疯似的跟在他后面追着。因为他是省城回来的,号称从不拒绝新思想的本城中学校长,礼贤下士地找到了素琴,让素琴一定要说动小云去学校讲演。中学校长是个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满脑子迂腐的旧观念,却最喜欢标榜新潮,标榜开明。
结果小云的演讲,除了一些学校的激进分子,表示少许赞同之外,大多数人听了都目瞪口呆。在长达数小时的演讲中,小云夸夸其谈暴力革命,大谈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在对军阀谴责的同时,小云自己的口气,就像是一位领兵百万不可一世的军阀。他的演讲语无伦次,说穿了只是一系列时髦口号的堆积。由于过分激烈的演讲流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当局的不满,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学校长,不得不假装咳嗽,一次次试图打断小云的说话。
小云的演讲获得了一些女学生的好感,当他被迫中断自己的演讲时,坐在下面的好几位女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散会后,中学校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位女学生,像小鸟似的向小云飞过去。她们围住了小云,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提着十分幼稚的问题。小云顿时成了差不多导师一般的人物,他眉飞色舞不考虑任何后果地继续说着,一直说到嗓子失音为止。事实上,他的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词汇,他的那些激烈的观点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以批判的态度,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最强烈的抨击而已。人们很快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蕴藏着深深的仇恨。
七怀甫趴在那烧烟,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养神,等着怀甫替她喷烟。查良钟从外面一头闯了进来。这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神气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头梳得闪闪发亮。他好像熟客一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着在烟炕上正准备吞云吐雾的妤小姐。他发现妤小姐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为小云的冷淡生气。自从甄老爷子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出门,出门时高高兴兴,回来以后,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云的做法实在太可恶了,妤小姐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就忍不住要生气。她后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为不出去,小云也许就不敢那么傲气。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显然不适应。而且如果不出去,也不会碰到那个年轻的女学生。女学生和小云说话时的亲热样子,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女学生的年轻单纯,让妤小姐充满嫉妒。
怀甫注意到有人进来,手上干着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睁开眼睛,看见了查良钟,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赌气地把眼睛闭了起来。查良钟在甄老爷子死了以后,这是第二次来。他来的目的十分明显,只是为了向妤小姐讨好。
看得出他是个拍马屁的好手。
查良钟涎着脸说:“妤小姐没想到我会来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钟继续涎着脸,又说:“我就知道妤小姐还在生我的气。”
妤小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查良钟:“我生你屁的气,你也配让我生气,我问你,你怎么会来?”
查良钟说:“我吗,早想来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妤小姐的骂。”
妤小姐冷笑着说:“我干吗要骂你?”
怀甫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烟具,一边耳朵里却在仔细偷听妤小姐和查良钟的对话。他琢磨着眼前这位油头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怀甫时不时偷眼看查良钟。
“这位是?”查良钟眼睛斜着看了看怀甫,不怀好意地问妤小姐。
妤小姐明白查良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眼神,而且有意要让查良钟产生一点误会。“你说是谁呢?”她神秘兮兮地让他猜。查良钟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一阵,做出在想的样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妤小姐说:“别不敢说出来,你大胆地猜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查良钟笑着说他不敢乱说。妤小姐冷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哼,你那肚子里想什么鬼名堂,我会不知道?怀甫,你知道这人是谁?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本城最有名气的贵公子,我爹那时候还想让我嫁给他,可人家是什么人,我怎么高攀得上。”说着,往烟炕上一倒,示意怀甫继续替她喷烟,她闭上眼睛,悠悠地说着:“良钟,你是不是也来尝两口。”说完,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查良钟在她的逼视下,很有些尴尬。妤小姐笑着说:“我知道你见着这玩意怕。你们查家,不就是因为我有抽大烟这毛病,不肯要我的吗。”
查良钟极度尴尬地笑着。
妤小姐不饶人地说:“你笑什么?”
查良钟打岔说:“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经来过一次,没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么事,”妤小姐不允许他绕过自己提出的问题,紧紧钉住了不放,“你说呀,是不是因为我抽大烟,你们查家就讨厌我了?”
查良钟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着眼睛说:“怎么不要再提,是你们查家赖了婚,凭什么不让我提?凭什么?”
怀甫注意地听着,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尧山村的时候,就知道妤小姐很小就和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了亲,后来人家毁约不要她了,结果她便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件事在尧山村家喻户晓,大家都当笑话讲。
妤小姐光顾着说话,已经把怀甫正要替她喷烟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发泄机会。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样,同样是本城的大户人家,查良钟的父亲是个热衷功名的人,当甄家大宅逐渐颓败,走向破落的时候,查家曾经一度名声显赫,全家迁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阵子,查良钟的父亲官场得意财源滚滚,据说是离省长的位置都不远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便丢了乌纱帽,连家产都被抄走了。
查良钟悲哀地说:“唉,别提我们查家了,我爹当年也是昏了头。妤小姐怕早也是知道了,自从我爹丢了官,我们查家如今,早败落得不像话。”
早在查家倒霉的消息,传到妤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说的几句话。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着说这几句话的机会。这几句话已经憋了太长的时间,心傲气盛的妤小姐忍辱负重,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报复的时刻。
今天是查良钟自找没趣,白白地送上门来让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现在查良钟所说的话,然而一看就知道她是装的:“你们查家也会败落?这真是奇怪了,你们家又没人抽大烟,又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么多的小老婆。你们查家不一样,你们查家怎么也会败落呢?”
八一个大的搪瓷浴缸正从船上往下卸。码头上空空的,没什么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落了下来,两位卸浴缸的船工转眼之间,全淋湿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了健壮的身上,衬出了里面十分结实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实在太重,不是强壮结实的男人抬不动。船工冒着雨,在怀甫的指挥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里送。雨太大了,在大宅门口,船工们不得不歇下来,将浴缸侧倒,让积在浴缸里的雨水倾泻出来。“这玩意就跟棺材一样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从上海订购的,据说还是进口的美国货。有关浴缸的知识,妤小姐是从甄老爷子生前弄到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那是一则广告,登在封底上面,巨大的搪瓷浴缸里躺着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国姑娘。这则广告引起了妤小姐的兴趣,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权以后,毫不犹豫地就按造广告上的地址写了封信去。于是上海的那家经销店,不仅满足了妤小姐的要求,还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货上门。
等到浴缸装好以后,妤小姐由怀甫带着一起参观安装好的浴室。经过改造的浴室,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很不协调。十分宽大的中式房间里,放着一个孤零零充满洋味的西式浴缸。由于没有冷热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个大的木塞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帘子,幸好有了这道布帘子,要不浴室更显得空空荡荡。
妤小姐把那道布帘子,来回拉了好几下,然后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试着用劲拔,自然是拔不动。妤小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浴缸,怀甫站在妤小姐的背后,十分猥琐地看着她背影曲线。妤小姐属于那种丰腴的女人,当她弯下腰的时候,她的臀部仿佛充足了气的皮球。尽管是隔着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种是犯罪的恐惧。妤小姐即将在这浴缸里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马。
阿四已经将热水烧好了,他拎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怀甫的眼睛有些发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四将热水倒进浴缸。浴缸太大了,满满一桶水倒下去,刚刚把底部掩没。阿四转身又去拎热水去了,怀甫怔了怔,自告奋勇地帮忙去拎热水。
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已是她从浴室出来。刚洗完澡的妤小姐变得更好看,她的脸色通红,头发几乎湿透了。怀甫正等得百无聊赖,一看到妤小姐,立刻屁颠颠地迎了上去。妤小姐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镜子里打量自己,是妤小姐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喜欢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为自己梳了两条女学生的粗辫子,脸部做出一会伪装的天真来。
这种天真因为很做作,显得十分滑稽。怀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他走到妤小姐身后,看着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镜子里的怀甫。怀甫发现她正在注视自己,连忙将眼睛避开。
妤小姐说:“你干吗老是偷眼看我?”
怀甫假装没听见妤小姐的话。
“喂,怀甫,我问你话呢!”
怀甫好像突然惊醒,通过镜子,呆呆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样子给逗笑了。两个人都通过镜子看着对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怀甫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
怀甫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阿姐吗,总归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个女学生差到哪里去,”妤小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耿耿于怀地说。一想到那天小云见女学生后对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两天洋学堂吗!”
怀甫一时想不起来妤小姐说的女学生是谁,他呆呆地看着妤小姐,眼情里一片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妤小姐了。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他不相信还会有别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的眼睛里,始终就只有妤小姐一个人。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她对他的捉弄,心甘情愿地处在管家不像管家,仆人不像仆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样地崇拜着她。
“你去把小云给我叫来,”妤小姐有些赌气地向怀甫下着命令,“就说我有事找他。”怀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云。
九小云寄住在他姐姐那里,怀甫吃不准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他不敢违抗,也不可能违抗。即将走进素琴的天井的时候,怀甫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正说着什么。
熟悉的声音是来自怀甫曾经见过一面的查良钟。查良钟重新出现在甄家大宅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有可能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昔日显赫的查家早已一无所有,好吃懒做油头粉面的查良钟,已经沦落到了到处赊账到处躲债的地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妤小姐这根救命稻草。自从在妤小姐那儿碰壁以后,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这来碰碰运气。
他相信自己对付女人很有一手,天生了有一种吃软饭的功夫。他希望能通过素琴起到拉皮条的作用,只要素琴乐意从中帮忙,对付仅仅是任性却没见过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钟正站在天井里和素琴说着话。两人嘻嘻哈哈,话仿佛很投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近乎。离他们不远处站着小云,他戴着那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正站在屋沿下,逗笼子里的鸟玩。由于素琴和查良钟谈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话说得已接近轻薄,小云扭过头来,看着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觉到了小云的不高兴,也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话有些过分,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云,我一看见你这戴着黑眼镜的模样,就想笑。”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查良钟。小云十分严肃的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挤出了一句:“我这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怀甫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像棵树似竖在那不动,偷听着天井里的对话。
天井里的几位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怀甫的性格本来很内向,从小就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和偷窥别人的秘密,进了甄家大宅以后,他的这种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是情不自禁监视别人。
“我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经经找个事做,”素琴又随口对查良钟说着,“年纪轻轻的,整天玩那鸟有什么意思。”
小云继续逗引笼子里的鸟:“谁说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说有什么正经的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说:“我就不相信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反倒没合适你的事做了?”
小云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云少爷说得还就是有道理,”查良钟就势向小云讨好,“如今这年头,你越是有能耐,读的书越多,嗨,还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说:“什么找不到,真要找,还会找不到。”正是在这时候,她看到已走进了天井的怀甫。怀甫对着她喊了一声大嫂子,然后径直向小云走过去,走到小云身边,告诉他妤小姐有请。怀甫的突然出现,让有说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扫兴。她难得有机会这么高兴,因此怀甫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云有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不能亲自来。她带着几分反感地讯问怀甫。怀甫看了一眼笼子里正跳跃着的小鸟,毕恭毕敬回答道:“阿姐找云少爷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小云不说话,透过墨镜,十分冷漠地看着怀甫。他这刻的心情很不好。
自从回到小城以后,小云的心情似乎就没好过。愤世嫉俗的小云对一切都感到严重的不满意。他不愿意在这个沉闷腐朽的大宅里待着,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见到的事仍然是让人感到生气。对于妤小姐也是一样,从这次回小城以后见了第一面起,他就想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傲气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对妤小姐怀着天生的敌意。虽然10年不见,他仍然能记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气样子。10年以后,这种不可一世的傲气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变得更厉害了。
怀甫的眼睛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小鸟,他正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小云的答复,小云迟迟不表达,怀甫也不催他,只是将自己的食指伸进鸟笼子让小鸟啄着玩。站在一边的查良钟摸不着头脑,他像个局外人那样,瞪大眼睛看着怀甫和小云,又转过身来,讪笑着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几分勉强,因为他似乎突然意识到,现在一声不吭的小云,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
觊觎着妤小姐家产的,显然不只是他查良钟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为自己的弟弟小云牵线搭桥,他的计划便要落空。正担心着,查良钟看见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来。她说:“不得了,真是大小姐脾气,良钟,你可别见怪,我们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头。这大宅里如今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云,你快去吧,人家这是招见你呢,快点去,别给脸不要脸。”
“凭什么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云十分傲慢地说着,“我袁小云又不是她的小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说一声,发个什么话,要我怎么样,我就必须应该怎么样,凭什么?”
十啪的一声,暴怒的妤小姐将一只茶碗扔在了地上,顿时碎成了好几爿。
小云的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还说了什么?”怀甫回来报告小云不肯来,吞吞吐吐把小云的话学给妤小姐听,妤小姐怒气冲冲地追问着。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小云久等不来,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怀甫回来了,却带回了这消息。
怀甫老实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声。妤小姐发脾气是经常的事,可是像今天这样摔茶碗,还是头一回。虽然这火不是冲着他来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想躲也躲不掉。况且这事跟他并非一点也没有牵连。“你真没用,叫一个人,也要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来就不来好了,你等他个屁。求他干什么?”妤小姐生气的时候,爱使用“屁”这个字眼。她有理无理,先拿怀甫撒气。“你把他说过的话,再给我学一遍。”妤小姐逼着怀甫再一次重复他刚说过的话。
怀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云也没说什么……”
妤小姐把盘好的两条辫子,用力散开,然后对着镜子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拔腿便走。她嘴里嘀咕着,风风火火地兴师问罪去了,只见她的身影快速地从走廊上闪过,不一会,便没了踪影。怀甫神色恐慌地小跑着,跟在她后面。他没想到妤小姐会这么顶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云大吵起来,他夹在这两个火爆噼啪的年轻人之间,什么话说都说不清。他无端地害怕小云会翻脸不认账,这样,就变成自己是在里面挑拨是非了。
妤小姐怒气冲冲走进她嫂子的天井时,查良钟已经离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井里没别的人,倒是在大宅里转了一大圈回来的爱爱,推着乃祥,和妤小姐前脚后脚几乎同时到达。妤小姐蛮横地冲进了她嫂子的房间,冲素琴便大声地嚷起来:“小云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
素琴搭讪着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懒得理睬她。她转身跑出屋子,站在天井里,对小云的房间喝道:“小云,你在不在,要在的话,就给我出来。别跟乌龟似的把头缩着不敢出来。”
小云显然听到了妤小姐的咋呼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从窗子里探出脑袋,不动声色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光顾着对门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户里的小云。小云还是戴着那副墨镜,只要是戴着墨镜,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戴着一幅面具。当一个人的脸成为一张神秘莫测的面具以后,妤小姐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小云的怪样子让她一下子消去了许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