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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深谷回声
柯蓝
被称为“中国电影断代史里程碑”的《黄土地》和《一个和八个》等影片,一起宣布了中国“第五代电影”的诞生。它第一次使画面成为中国银幕上的语言,从而令世界影坛对中国刮目相看。该片在国际国内共获11项大奖。它是由柯蓝散文《深谷回声》改编而成。
在生活中,我自信我的感情并不十分脆弱。我曾几天几夜,在战壕里听见过敌人炮火的狂轰滥炸,也曾经在不可测的深夜,漂行在海洋上,经历过八级大风暴的袭击。在这些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关头,我的感情上还没有发生过不能抑制的波动。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特别害怕听见发生在群山深谷经久不息的回声,那回声在虚渺的空中回荡,会引起我一种刺激性的痛苦,叫我难以忍受。这种不能自抑的感情变化,别人是很不容易理解的。
这,大概跟我下面的一段经历有关。
1942年,大约是38年之前,我才22岁,那时,我在延安老根据地,因为工作关系,到离延安六七十里的宜川具采录顺天游民歌“兰花花”。这是一首在陕甘宁边区流行较广的古老的情歌,它的主要情节描写青年姑娘兰花花,和自己心爱的人恋爱的时候,由于她的绝色美貌,被地主看中,用优厚的财礼收买了她的父母,被逼迫定亲。兰花花百般痛苦,挣扎反抗无效,最后喝鸦片自杀身死,当时陕北著名盲艺人韩启祥同志告诉我,说现在作的民歌“兰花花”只有几十句。原来的“兰花花”却有上千句,里面光是描写兰花花的容貌和衣角就有一百多句。甚至还包括了许多有趣的盘歌,和描写婚丧仪式的,还有节日风俗的诗句,我听了连忙问:现在还可以收集得到吗?
他说,你可以到金盆湾一带去问老百姓,特别是妇女,或许还会有人知道,于是我便在一次下农村采访的时候,顺便绕道来到了金盆湾一带山村。
那时正是秋天,陕北秋季多暴雨,常常山洪暴发,把许多羊肠小道都冲断了,我一个人背着小背包,临时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又可以爬山,又可以打狗),便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走,从早上一直走到天黑,我还没有走到金盆湾,举目四望前后尽是不断的黑呼呼的大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一阵哗哗的暴雨,劈头盖了下来,不到几分钟,我的外面罩衣和里面的毛衣都上上下下淋了个透湿,接着从小路上冲下来的泥浆水,拦住了我的去路,使我走一步滑一步,几次都跌倒在泥路上,这时,我真心慌意乱了。在这么一个非常恐怖的黑夜里,天又下着大雨,我知道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不被老虎狼群吃掉,也会被山洪冲到岩石底下去。可是,如果我不前进,这时候,我一个人又到哪里去呢?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后来我记起,根据我在陕北下乡采访的经验,在这些大山上,通常有牧羊娃挖的一些小窑洞。这些小窑是给半路突然遇到大暴雨和冰雹的行人藏身的。我想,我要在这附近能找到那样的小窑,就可以躲过今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我站立下来,弯下身去向四周探望,当我刚刚转过半个身子,忽然就在我身后的树丛里闪出一星黄色的灯光,我像得救了似地连喊带跑地扑了过去。
我大约走了30多步,发现在一个半山腰上,朝南有一个孤立的窑洞。从雨雾中透过来的灯光,蜡黄蜡黄显得更加微弱。还带着一种袭人的寒意。
“嘭嘭——!”我用力敲着厚厚的窑门,喊:“有人吗?我是过路到金盆湾镇去的客人,天下雨,赶不上路,要在这里借宿!”
窑里没有人应声,停了一会,门轻轻地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线灯光。
我看见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黑胡子的男人。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羊肚子毛巾。
露出一双白眼,朝我看了几下。对我这突然的来访,既不欢迎,也不反对。
更没有盘查,也没回我的话,转身就往回走了。我便得救似的走了进去。
这时,我看见土窑的后面炕上,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炕上坐着一个40来岁的妇女。手里在缝补衣服,炕边的锅台下,却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回过头来看我,在背光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却看见了她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是公家人吗?”坐在炕上的中年女人,显然她是当家的主妇,听见了我的请求,在里面询问我。
“我是从延安下来工作的!——”我一边说一边就不客气地往窑炕前走。
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我完全有理由要在这里住宿下来,反正我吃饭给饭钱,住宿给店钱,住上一晚就走,又不会叫她们吃亏,所以不管这家主人同意不同意,我是要住下来了,便直朝窑里走去。
“妈——,”灶边的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对炕上说,“是公家人。”
炕上的妇人看见我走过来了,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却马上从炕上下来了,把手里缝的东西丢在一个高粱杆编的篓子里,收拾了一下,指着大炕说:“那你就睡在这所炕上吧!”说完,她另外拿了一盏油灯,走进左边一个拐窑里去了。接着那个40开外的男人,也跟着她进去了。唯独在锅后边收拾的那位大闺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在偷偷打量我,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讨厌这样的天气,又讨厌这样的山路,走了一天,还只是在动身的时候,吃了两个玉米窝窝到现在,一个人又饿又累,摸了摸全身湿透的衣服,低下头看了看一双糊满泥巴的鞋子,我站在炕边上发起呆来。心想,在这么一个山区,碰上了这么一家人家,看怎么熬过今天这一晚吧!
冷淡的空气,使这个窑里变得格外静寂,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姑娘也进到左边拐窑里去了。接着,从拐窑里传出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可以听得出是那位闺女在和她父母争论什么。一会是那男人的声音,一会又是女人的声音。临尾只听见那姑娘喊了一句:“你们不管饭,看算个啥?——”接着一阵脚步声,姑娘从拐窑里出来了,只见她走到灶台边,把锅盖揭开,用高粱杆做的托篮,盛了四个玉米窝窝,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端到我跟前,轻轻说了一句:“同志——走了一天,先吃饭吧!”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在生气。她们争论了半天,才肯端出几个窝窝来。我走遍了大半个边区,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对待工作干部的。不过我实在饿极了,便没和她客气,拿起窝窝就吃了起来。
“同志,你吃完饭,到灶边来烘烘衣服吧!”说着她就蹲到灶口前,塞进去几块干柴,在一边等着我。
我急急忙忙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稀饭,觉得身上的湿衣服,不脱下来烤烤不行,便拿了一张小凳走到灶口,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想借着柴火把衣服烘烤。
当我抬头,借着灶口强烈的火光,凑近看了一眼这位青年姑娘时,我真是吓了一跳。说确切一点我真是吓得有些惊呆了。和我坐得这么靠近的姑娘,竟是一位绝色美人,我进来了这么久,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几眼,这真是一位标准的东方美人。弯弯的长长的柳叶眉,两颗杏仁大的眼珠,好像是两颗亮漆的玻璃珠子。还有那高高的鼻子,那白里透红的面颊,好像是经过精心雕制的艺术品,我当时想,在这偏僻的山村,怎么会出现她这么一只金凤凰呵?再看看她丰满匀称的身材,我一时变得拘谨起来,心里由不得有些后悔,刚才我对待这么一位年青漂亮,心里又温存、美好的姑娘,太不礼貌了。我在这险恶的大雨之夜,来打扰了她们。我凭什么可以对她们生气?!可是,她现在却像一座白玉雕成的圣像,坐在我的身边。
灶口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反映出一层淡红的光圈,猛然间她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弄得我要向她表示歉意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把屁股下面的凳子,从她身边移开,我觉得我不配和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得这么靠近。
大概是看见我有些拘泥不安,一声不响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灶口。
青年姑娘拿起一根火棍,动作十分麻利地把灶膛的柴火,统统拨到灶门口,然后笑了笑说:“快脱下来!看你衣服湿透了!我帮你烤——”
我先有些犹豫。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还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便动手来扯我的袖子了。直到我把衣服脱下,她从我手里接过去,才收敛起她脸上温柔的微笑,转过身便一心一意地烘烤起来,这时,她的脸色在沉静中却显得格外庄严,还流露出心事有几分沉重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么一位热情、可爱的姑娘,她应该是很幸福的吧,为了感谢她这么爽朗、亲切地接待我,为我烘衣,我便从头到尾介绍了我如何遇大雨,后来又错过了宿店。还一再向她表示感谢,说明我明天一早就走,决不会再多麻烦她。
青年姑娘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在意,最后突然问道:“同志——!”她向我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你们出差,带了枪吧!
——“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我帮助。
我摇了摇头。
青年姑娘显得有些失望,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忧郁的淡淡的微笑,说:“我原先以为你们公家人,出门时身上都带有快枪的!”
我很奇怪,这么一位美貌的姑娘,为什么对快枪如此感到兴趣?便说:“我们搞宣传工作的,带快枪出来干什么?”
“有快枪,就可以对付坏人啦!”姑娘很认真地说:“你们这里有坏人吗?”
姑娘轻轻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吞下去了。她似乎是对我彻底感到失望了。我从她的眼光里感到了这一点,我想,难道她刚才是以为我带了快枪,才对我如此热情的么?肯定是的,要不,她为什么那样说服她的父母招待我吃饭,又帮我烤衣服?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头,一声不响地翻动着手里的那件湿衣,陷入沉思,我觉得她现在仿佛被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压迫得透不过气似的,但从她呆呆的眼神,和她那沉思的神态里,又似乎察觉出她在挣扎,在和她的命运搏斗,只是现在她不肯把这些告诉我罢了,要不,一个青年姑娘,她为什么会需要一件杀人的武器呢?
为了打破沉寂,我停了半天,说:“天不早了,衣服烤得差不多了吧?——”我见她不作声,便碰了碰她说:“把衣服给我吧!——”
她怔了一下,好像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我问。
“你说你搞宣传工作的,什么叫宣传工作?”
她轻轻一笑:“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嘛!和我一样吧,也是19岁?”——“
我的脸微微一红,是她猜中了我的岁数?是她的眼光又温柔又逼人?或者是我又想到什么别的方面去了?为了掩盖我的慌乱,我马上镇静下来,故意重复问她说:“你不懂什么叫宣传工作吗?”
她大胆地用一双漆亮的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但我忽然觉得她这是在认真打量我。还有比被一个姑娘偷偷地打量更叫人拘束的吗?我连忙说:“你会唱信天游‘兰花花’吗?”
“会呀——!”她还在眨着眼睛打量我。
“我的工作就是下乡来收集‘兰花花’这首民歌的?”我马上问她,“你会唱老‘兰花花’吗?”
“不会唱老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马上像一只受惊的山猫一样,把烤干的衣服往我手里一塞,转过身就跑回拐窑里去了。
她这个意外的动作叫我吃惊,但我马上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还没有从灶火口离开,青年姑娘突然从旁边的拐窑里冲了出来,双手抱着一个枕头和一条被褥,交给我说:“今晚你用这条被褥睡吧!炕火早就烧热了!”说完,又微微一笑,又用一双大眼直盯盯地望着我,直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转过身,慢慢走回拐窑里去了。
我捧着这一套被褥,觉得我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接待,在边区虽说军民关系一般都好,但像这样拿出被褥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睡,却还不多见。特别当我用手摸着这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拍拍这又白又软的枕头时,不能不叫我想到刚才青年姑娘对我投射过来的又温柔又依恋的眼光!我有几分纳闷。
这么一位有着心事的姑娘,开先希望我有枪,能帮助她,怎么一问到民歌“兰花花”,她又对我产生起兴趣来了呢?莫非她和这首民歌中的主角兰花花,有着什么共同的东西吗?莫非她发现了我这位收集“兰花花”的青年人,在什么方面可以帮助她吗?要不,她为什么对我产生了这么浓厚的感情?而且,我可以打赌说,她这种感情还不是一般的,而是很深很深的……
就这一连串的思想,在打扰着我,我坐在灶口边,把身上的衣服全烤干了,后来又脱下湿透的鞋子、袜子来烤,烤了好一阵,也听不见拐窑里再有什么声音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炕边,脱下鞋袜,钻进了热呼呼的被子里。
说来真是奇怪,我躺在炕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想了一些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个姑娘的影子,总是看见黑暗中有一双漆亮漆亮的眼睛,在望着我,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在向我倾诉着什么,尽管她诉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在我身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东西,或者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她可以信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不知道,确实我不知道,此外,我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她还会从拐窑里出来找我。我们此刻并没有分开。这,我是从她的眼光里看出来的。所以,我就这么睁着一双大眼,在黑暗中等着,像一个痴醉的人,在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
山村中的黑夜多静呵,好久好久。我想象中的事,果真发生了。正当我在炕上,不停地翻转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窑门开了,有轻轻的脚步声从拐窑里走了出来。我稍稍抬起头。这时外面早不下雨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洒在窑窗上黑暗中,我马上看见一个姑娘的影子,轻手轻脚地走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呵,我真不敢多想。
果然,这位姑娘朝我炕边走了几步,又慢慢迟疑地停了下来,我睁一睁眼睛。心想,这位美貌的陕北农村姑娘,决不是那种感情轻佻的人,她刚才确实是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讲,那么,你现在就大胆地过来喊醒我,对我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不幸,你觉得我可以帮助你,所以,你就大胆地信任了我。你要来找我,那,你就过来吧!……
只是黑影在我的炕前站了一会,最后又无声地飞快转身朝门外走了,也许是她想到我太累了,已经睡熟了,才没有惊动我。
我在炕上呆呆地躺着。只听见窑门外的一间茅草房里转来了“得得得”
的驴蹄声,接着有筛子筛面的有节奏的声音,间或还有姑娘斥叱毛驴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那间杂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那边的灯光也映到我这边的窑门上来了。我想:陕北的妇女真辛苦,忙了一整天,到夜深了还要碾磨,又要喂驴,又要筛面,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呵!刚才她站到我坑边,莫不是想喊我一道去磨房里吗?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按照我们八路军的规矩,住在群众家里就要帮助群众劳动,何况这家人还没有强壮劳力呢?我把衣服穿好,走出去推开对面杂屋的小门。马上看见那位姑娘的笑脸,在对我说:“我知道这边推磨会吵得你睡不着,你会过来帮我筛面的!——”她显得十分亲热自然,好像招呼一位和她格外熟悉的亲人,还伸过手来拉我说:“到我这边来吧!”
听了她的话,这位在我心中引起了浪花的姑娘,一下子和我更贴近了,我们好像是非常融洽的知己,一切拘束都没有了。我挽起袖子一头扎进这碾磨的劳动里。我和她系麦子口袋,又一起套驴、卸驴。两个人满意微笑地互相看看,不用说话,就好像是都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磨房里除了石磨的响声,面筛有节奏的震动声,还不时扬起了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到了这位19岁的姑娘,从冰块下解放出来的真正欢快,明朗的性格,还有她的才华。真的,我觉得她是有才华的,她的头脑反映很快,思想很深沉,口齿也很伶俐,再加上她如此美丽,匀称苗条的身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可以到文工团里去做一个歌舞演员。这,还是难得到的人才呀,不由我不对她发生了如此的好感。
在紧张的劳动中,她看见我背上、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额上、脸上也尽是汗珠,连忙把她自己用的新手巾,塞到我的手里,叫我把汗擦了。
接着,她又把手巾从我手里拿过去,在自己的脸上擦起汗来。人们都说,在农村里,共同的劳动,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那么,我们共同的汗水,浸在一块手巾上,自然加深了我们纯真的感情,并且使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劳动会是如此幸福,一阵幸福的暖流,使我全身凭白增添了气力。我有些不懂,难道是仅仅因为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和我一起劳动,我就感到幸福的吗?
可这位姑娘,我们才刚刚认识,还没有正式谈过几句话呵。我不能不问自己:我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一下子就缩短了距离?
是一种什么力量把我们这两颗青年的心,吸引在一起?这些,在当时我也确实想不明白,只是简单地觉得这位姑娘,她对我好,我也该对她好。我们的感情是交织在一起的,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近,如此互相爱慕,但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感情?是同情,是在困难中彼此关怀,或者是有着一种共同的一见如故的气质?这些,我想不明白,也许只是一般青年人的异性的吸引吧。
(我想既使在今天,我们的青年朋友,如果也有过这种相遇,就懂得了。)
总之,事隔三、四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我和这位农村姑娘,从相遇到相识,是整个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真善美。特别是我们在磨房中,短促、炽热的交谈,更令人难忘。青年姑娘总是主动、热情,采取进攻的。她一边筛面一边笑着说:“看见你会碾磨,猜想你一定也是庄户人出身!”
我幸福地点着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爸爸妈妈、姐姐——”
“有妹妹吗?”
我说:“没有!”
“那你要我做你的妹妹吗?”姑娘大胆又狡黠地望着我笑。把我的脸都笑红了。
我一时弄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你们公家要不要女兵?我做你的妹妹,你就可以带我去当‘公家人’。”
她严肃地吁了一口气:“到你们公家闹革命,多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我在一边笑着,没有做声,只是用幸福的眼光,称赞她这种要求改变现状的勇气和向往,并且我也从她这些说话的口气里,隐隐约约察出这位热情的姑娘,心里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事,要不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大概对方看见我对她的问话,一连几次都回答得很不具体,猜想出我大概对她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停了停,便叹了口气,自嘲自解地说:“我知道我没有那号福气!唉——,说出来也没有谁相信!”
姑娘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嫩白的脸上露出的一笑,把她那深沉的悲痛掩盖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说吗?”我问。
姑娘停了停,没有马上回答,忽然她问:“你不是要收集民歌‘兰花花’吗?你怎么不要我唱给你听?——”
我知道她这是想改变我的话题。我便随口应了一句:“你不会唱老的兰花花——”
“老的兰花花和新兰花花,还不都是说兰花花婚姻不自由,最后她喝洋烟(鸦片)自杀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而且兰花花和我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毫不相干。我笑着向她试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我不告诉你!你要答应带我到队伍上去当女兵,我就告诉你!”
我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一个人参加革命?这是违犯纪律的,尽管我早就想过,她可以当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即使当不了演员,凭她这聪明,美丽的天资,确实可以很快学习文化,接受革命的培养,至少可以当一名很好的农村妇女干部。但我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你带我走吧?——”青年姑娘板着脸,突然放低了声调:“我求求你这个公家人。现在,只有你能把我带走!”我听出她这是哀求我,但她并不表露出那种哀求的神情。
我当时确实没有察觉出她的要求是那么紧迫,但还是被她的真情打动了,我只好答应说:“我明天到金盆镇,把‘兰花花’收集完,后天就赶回来。我再来和你商量——”
青年姑娘认真地问:“你几天打来回——”
“顶多三、四天。一定回来,——”
“那我等你?”青年姑娘试探着问:“你一定等我。”
青年姑娘一明一暗,像天空飞过一朵朵的乌云,她把头低了下去。但我觉得我在这位姑娘面前,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她,实现她成为一个她羡慕、想往的“公家人”。我打算回去找边区西北文工团的领导,向他反映我在这个山沟发现一位绝顶漂亮的歌舞演员,他们就可以把她招收到延安去,这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现在我可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她。……
她看见我望着她微笑,却不说话,她便把新毛巾塞给我,自己转过身去,三下两下把毛驴卸下来牵到外面,又几步赶回来,把磨好的面袋子扎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灰,说:“好啦!我们都休息,歇着去吧!”
这么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此刻忽然变得冷淡起来,她从我手里又扯走了她的那条擦汗的新手巾,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我也只好一个人摸黑回到正窑里,上炕去睡了,但我却一直没有睡熟……
到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把饭钱和粮票交给了她的父母,只是没有见到这位姑娘,她干什么去了呢?怎么一个早上都不在家呢?我多么希望能在走之前,见她一面。我一边思量,一边慢慢捆着小被包,可是等了好一阵,太阳花花都照到对面山顶上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只好走了,反正过几天我会回来看她的,不过想起和这位姑娘认识了一场,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便问她妈妈说:“你们家闺女,叫啥?——今天一早怎么就出门啦!——”
她妈妈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你问我们那位神神!一早她说她要到大舅家去,谁也管她不住,天不亮就走了——”
我心里十分纳闷,这位青年姑娘心里倒底装了一些什么事?不过听见说她已经出远门了,我便匆忙从她家里出来了。
从这家人家出来,我在半山遇见了一个牧羊娃拦了一群羊从沟底上来,我向她打问了去金盆湾镇的路,便一口气冲到了沟底,寻上了小路,我一边走一边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我的心还在昨晚见到的姑娘身上,我老忘不了她那秀丽的面庞,丰满匀称的身材,如果说一个人看到了美,便是幸福,我觉得我这时是在一生中少有的幸福之中,因为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而特别使我从她的身上感到一种魅力的,是她的性格。这是一个什么类型姑娘呢?她在向什么作斗争呢?她是这样的深沉、秀美。一会热情得像火,一会又转过身去好像不认识你。她心里一定有一座冰山压着,叫她不安,叫她喘不过气来……
大概就是因为我还没有了解到这位姑娘的秘密。她便从我身边溜走了,使我同情、怀念。我走几步又停下来,十分惆怅地向后望去。
突然,在身后的山坡上,一个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在喊:“同志——,你怎么真的走了呵——”
我回头一看,立时惊呆了,就是昨晚上那位姑娘,手里拿了一把柴刀、肩上背了一个空空的柴篓,站在一棵树下,在对着我直喊。
我从心里高兴地笑了,我说:“你不是到你大舅家去了吗?”
姑娘大声说:“没有,我一大早跑出来,等在山上好送你——”她那两颗像漆似的眼珠子,格外闪亮。
我的心里立时通过了一股暖流,我们才见了一次面,就值得她如此对我?
她还瞒着她父母,不吃早饭,偷偷地等在这里。我真是感动极了,甚至都有些内疚,我给了她什么帮助呢?值得她如此对我信任?她连连对我挥手喊:“你在沟底下走,我在山顶上送你——你可不要忘了,从金盆湾镇上回来一定还要来看我!——”说着,她不听我的回答,便成了一只灵巧的山猫,两步三跳的朝上山的小路跑了。一会工夫,她那背着空柴篓的身影便在山顶上出现了,并且几乎是和我并排朝一个方向走去,只是一个在白云下,一个在沟底的青草上。
走着、走着,我猛然想起,这位姑娘这么待我,莫非是偷偷地爱上我了么?这不可能吧!在这么短的时间中,在她这么复杂痛苦的心情里,怎么可能产生爱情呢?但从她这一早来送别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人怀疑。
我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一位年青美丽的姑娘爱着,应该是幸福的,可是,我还不太了解这种爱情是怎么产生的。但,有一点应该明白,就是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千万不能叫她为我痛苦,她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她应该幸福……
“金线线——银线线——”
这时从山顶上传来一阵歌声,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在山上高唱着民歌“兰花花”为我送行。我在沟底下的小路上走,清脆幽雅的歌声陪伴着我诉说离情。本来就很优美动人的“兰花花”,这会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这恐怕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充满感情的、真正的陕北民歌“兰花花”了。我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往前走去,此刻我整个身心全部带到了姑娘身边,是那样地不忍和她分开。她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仿佛告诉了我她全部内心的秘密,她正向我伸出了双手,在等待着我的帮助,我怎么能就这么走开呢?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甚至是义务,在金盆湾工作之后,一定要返回来带她到延安去……
就这样我在山沟底走了10多里路。姑娘便在山顶上,一边走一边唱,送了我十多里路。到后来,一条大路横在我的面前,我必须穿过这条大路,走进对面的山沟里去。这一来,山路断了,姑娘只能站在这边山顶上,不能过来了。她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我挥手,还不停地向我呼喊着:“呵——嗬——”表示告别。她那种“呵——嗬”的声音,带着一种嘶哑的哭声(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可以猜想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到她的面庞上了),叫人听了感到一种窒息似的难受。特别是这种嘶哑的“呵——嗬——”声,在群山的深谷中引起一阵巨大的回响。回音从四面八方远远的回荡过来,又回荡开去,好像是有几十几百个痛苦的心灵在喊在叫,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狂命地朝前奔跑。可是那叫人引起刺激性痛苦的回声,却经久不息地忽然从四面八方向我追击包围过来,我记不清跑了多久,也记不清又跑了多少路,我还是听见那凄惨的“呵——嗬——”的叫喊声。是回声在深谷中经久不散呢?
还是姑娘一直站在山顶上,长久地向我告别,发出这不散的回声呢?我至今都不明白。
大约过了四天,我在金盆镇附近乡下,找到了一位50多岁的妇女歌手,她告诉了我那首古老的“兰花花”,我日夜不停地抄写、核对。这是一首有几千行的十分珍贵、差一点失传的民歌。我非常感谢,并且也有几分奇怪,这位老年女歌手,她又是怎么知道这首老民歌的呢?区委的宣传科长笑了笑,对我说:“你想了解这位老女歌手的身世吧?”我摇了摇头,宣传科长说:“有人说,她就是兰花花的大姐。对兰花花的事情头尾都很清楚,人也长得眉清目秀……”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个无稽的传说,宣传科长没有和我争论,却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在旧社会,妇女为婚姻不自由,喝洋烟自杀的不少,所以兰花花很有代表性。这首歌也才被人民流传!”我连忙说:“现在边区解放啦!建立了新社会,这种封建的买卖婚姻不许存在了,为婚姻自杀的人,该不会再出现了吧!”宣传科长苦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买卖婚姻不敢公开了,但暗地里还流行,一个婆姨(妇女)要卖几百块钱咧!不过边区妇女,再为婚姻喝洋烟的事,倒不多了。”第三天,我为了要急于去会见我心上的姑娘,把工作抓紧做完,又到镇上小铺子买了一支铅笔和小笔记本,这是给她学文化的,另外还买了一条花格子毛巾送她,这是纪念我们曾经在一起推磨劳动。同时,还准备见面之后,一定告诉她,我要带她到延安去考西北文工团,他们一定会收下她,那时,她就成了参加革命的公家人了!我想,她听了这一切,又会有多高兴呵!
从金盆镇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极了,陕北高原的秋天,天高气爽,蓝湛湛的天空上飘着一朵朵的白云,真是美极了,我想象着当我心上的姑娘,拿着我送给她的纸笔和手巾,知道了我要带她去延安考西北文工团的消息之后,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又有多甜呵!她一定又会用手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又会把手巾递过来,要我擦汗……。越想我的脚步越快,一转眼工夫,我又穿过了大路,进到去她家的小路上来。一进沟,我望着两旁的高山,我想,也许她今天正在这高山上砍柴,我甚至还好像听见了歌声,是的,是有歌声,山顶上是有人在唱信天游呵!我立下来静心听了一听,唱的正是兰花花:“金线线——银线线——!”
这不是她在唱吗?是她?又不太像是她。最后,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听出这是一个牧羊娃在唱,声调不如她唱的那么委婉,温柔。
那么,她现在肯定是在家里了,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在灶口前添柴,在锅台边洗碗,或者,她又在那间杂屋,一个人在吆驴碾磨,……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去。这是一种只有青年人才懂得的爱恋的力量把我推着向前跑去。
我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终于爬到了那个半山腰,正是四天前在这里黑夜遇大雨的地方,我转过身去,从树荫后面找到了四天前我黑夜投宿的窑洞,我用力把窑门推开。
这时,还是半下午,窑洞里静寂无声。我向灶口前,锅台边望去,那里没有姑娘的影子,我向大炕上望去,炕上坐着姑娘的妈妈和那个40开外的父亲,我兴高采烈地说:“老乡!我又来啦!——”
炕上的人冷冷望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把被包放在炕上,等着从拐窑里走出姑娘的身影,只是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出来,我迟迟疑疑问:“老乡!你家闺女咧!不在家吗?又去她大舅家了吗?——”
听我这一问,姑娘的妈妈忽地一下哭了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了半天,那个40开外的父亲,指了指阴暗的灶台上。在灶台的右墙边,有一块半节萝卜,上面扦了三根线香,线香的后面放了一只小酒杯,酒杯里盛了一点小米饭。那人轻轻对我说:“我家闺女寻短见,过山去了——?”
这一说,我头顶上只觉得轰地一声,差一点昏了过去。怎么才过去四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呢?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木头人,半天半天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甚至我听着姑娘妈妈的哭声,看着这线香后面的祭奠,我都不太相信姑娘已经死去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活活泼泼,光彩四射的姑娘,怎么在短短的四天里,会自寻短见地死去呢?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可,这又确确实实是眼前的事实呵。……
我迟迟疑疑打开自己的被包,取出我从金盆湾镇带给姑娘的铅笔、笔记本、和一条新毛巾格子,我把这些东西紧紧地抓在手里,我现在把它交给谁呢?交给姑娘的父母吗?但这些东西我原不是给他们的。我把这些带回延安留在身边吗?那这些感情的火焰,会烧得我日夜不安。正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忽然一股力量使我直朝锅台前走去,我双手捧着我这一份小小的礼物,把它平平整整地摆在线香的前面。
这一个举动叫那个40开外的男人吃了一惊。对我说了句:“你要祭灵吗——?”
一听说祭灵,炕上姑娘的妈妈连忙下到脚地,又重新燃了三根线香插在萝卜上连哭带嚎地叨念说:“呜——呜,有过路的同志来祭奠你,你也传名了,你不能怪罪你后爹和我,不是我们贪图财礼,逼你成婚,只怪你有话不说,错喝洋烟……呜呜——我抚养了16年的翠巧儿!呜我再不能在这昏暗简单的灵前停留了。我赶忙背起被包,转过身便从窑洞里冲出来。我是这样的痛苦和气愤。差一点要大声叫喊起来。我多恨呵!我要诅咒这使光明复黑暗,使幸福变痛苦,使美丽变丑恶,使青春的活力变成死亡的一切!是什么给你们权力可以对青春、生命任意践踏?是什么势力叫你们对一个聪明年轻的姑娘,布下了如此可耻的陷阱?而姑娘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事先向我吐露呵!……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哪条小路冲下山来的。也记不清我坐在这条山沟的石头上呆了多久。当我哭得像一个泪人,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四周山坡和草地上尽是一片羊群,还是上次问路遇见的那个牧羊娃,拿着一根长草鞭,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用十分同情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我,看见我用眼睛望了望,连忙说:“翠巧的后爹贪了人家的一千多块财礼,用绳子把翠巧捆起送到男家,当天半夜她偷跑回来,趁第二天清早,她后爹要再捆她时,便偷喝了洋烟,直闹了大半天才断气。村里人见了都掉眼泪,翠巧还劝大家不要哭,还说要是延安那个公家人来了,就说他来迟了一步,她等不上他了——”
牧羊娃娃的话,把我的心撕得一片片粉碎。而且我也没有气力往回走了。
眼下告诉了我这些话的牧羊娃娃,一下子成了我唯一贴心的亲人似的,我一分钟也不忍离开他。一直到太阳落山,我便和他一起把羊群赶回村里。这一天晚上,我就住宿在这个牧羊娃娃的家里,和他同睡在一个大炕上,晚上我几次作梦,被牧羊娃娃喊醒。牧羊娃娃说:“你失魂了咧!”我摇了摇头。
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梦呓。那是因为我听见了姑娘四天前,在山顶上送别我时,发出的凄厉的“呵——嗬——”叫喊声,那是一个心灵从绝望中发出的呼救。一个人的青春的生命,在生死的歧路上,发出的最后的呼救,可是我当时竟然一点也不知道,竟然从这呼救声的面前逃跑了。于是,在睡梦中我受到一种心灵的谴责,发出痛苦的梦呓般的叫喊。……
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听见那群山深谷中经久不息的回声的原因。因为梦呓中的叫喊和那叫我痛苦的告别声是那样相似。
写完了上面这一段回忆。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是近40年前的往事,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的结束,又使我受到一次心灵无人知道的谴责吗?但不完全是这样。时间的流逝,使我对许多往事,已经变得迟钝了。并不那么容易感到了激动。那到底又是什么如此扰乱了我呢?大概是我在想,在近百多年来,我的前辈和同辈在反对封建黑暗势力中,付出了千千万万的生命,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这场斗争在中国才会结束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仍然可以听到青年姑娘自己毁灭自己生命的消息。尽管有人说自杀也是一种反抗,一种控诉,但毕竟是愚蠢的。我没有见过,用自己杀死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黑暗。可是为什么,我在40年前,听到了深谷呼救的声音,而在40年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个姑娘在海上呼救的声音呢?从翠巧到一个女支部委员跳海,她们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美丽的生命,谁能回答我说,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我将永远在探索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