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边走边唱命若琴弦2-史铁生]
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
这天晚上师徒俩又在野羊坳说书。“上回唱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嚷,列位听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来复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弹够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
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和月亮和星星……还有呢?突然间心里一阵空,空得深重。就只为了这些?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几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像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70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人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一身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哒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买来?”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吗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死瞎子。”
两个人在堂殿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轻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对面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
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998根中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10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格儿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20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根?”
“他本来能弹够1000根,可他记成了800.要不然他能弹断1000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10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吗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50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70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不错,他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的拉紧,于是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和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吗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像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1200根。”
“1200?”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1200,师父?”
“是1200.我没弹够,我记成了1000.”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1200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NextPage风月 花影1-叶兆言]
风月 花影
叶兆言
陈凯歌率领一支百人大军开进皖南《风月》外景拍摄地时,方圆数十里的群众纷纷赶了过来看“戏”,密集的人群像一锅煮沸的水,凯歌急了,声言:“谁要是再出点声,我就把谁丢进水里去。”可老乡们仍像赶庙会一样,开着大卡车、拖拉机,一车车地赶来。然而沸腾一时的《风月》却未获广电部审片通过。
该片由江南小说家、以写民国轶事著称的叶兆言拿出小说原著《花影》,最后交由上海女作家王安忆改定剧本。
故事的背景20年代江南的小城是故事中的小城。这样的小城如今不复存在,成为历史陈迹的一部分。人们的想象像利箭一样穿透了时间的薄纱,已经逝去的时代便再次复活,时光倒流,旧梦重温,故事中的江南小城终于浮现在我们的面前。
一条大河从小城中间穿过去,在最热闹的街区拐了个弯,一直通往远方的铁路线。这是新和旧处于交替的时代,新思想和旧势力都很脆弱,同时也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旧的势力以巨大的惯性向前滚动,新的思想却像雨后的春笋,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新思潮正在这座小城里逐渐蔓延,新型的小学和中学不仅出现,而且已经培养出第一代新人。当北方的军阀正在混战,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座江南的小城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大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夸张地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消息。小城多少年来与世隔绝的传统被打破了,老年人缅怀着过去的岁月,憧憬着新生活的年轻人都变得不安分起来。小城里有了第一张定期的报纸,不时地报道着外埠和本地的新闻。
“新”作为一种时髦字眼,正不可阻挡地深入人心。
多少年来,甄家大宅里发生着的一切事情,一直是小城中人们议论最多,而且最津津乐道的不朽话题。虽然昔日的繁华已经过去,正在走着下坡路的甄家深宅大院,仍然是这座南方小城里大富大贵的标志,仍然是人们心目中享乐的天堂。甄家大宅意味着用不完的金钱,意味着享受不尽的美女,意味着男人们所能追求的极致。
未来的建筑学家,将不得不对甄家先人房屋设计的布局,刮目相看,感到由衷的佩服。整个大宅坐南向北,完全符合中国著名的风水家的观点。坐南向北,这说明大宅的创始者,是一巨商。甄氏世代以经商为业,只是在祖父那一代,才开始用钱换了些功名。汉《图宅术》中写道:“商家门不宜南向。”又接着说:“商金,南方火也。”火克金为凶,而北方为水,金生水相生相吉,所以大门应朝向为北。
甄家大宅在平面布置上,采取了左右两条轴线为一组的对称形式,以一种典型的南方式的四合院为基础,组成一组组封闭性的穿堂建筑群。在各主轴线上,由北而南,大厅一进接着一进,各进建筑的间隔处,大都以墙垣隔成院落,错落有致,很好地解决了通风采光以及排水问题。在两条相邻轴线的房屋之间,有一条深深的过道。这条过道最初设计时,其功能专供妇女及仆人们出入,同时它也是极好的防火过道。
由于南方气候潮湿,在雨季到来的日子里,小城的人都因为潮湿而到处生霉发愁。在如何防潮这一点上,甄家大宅所采取的办法,便让人拍手叫绝。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室内的地面,全部采取方砖平墁,方砖下设置了兰盆或坛子,使地面与地气隔开一段距离。这种设计,不但有效地解决了防潮问题,而且冬暖夏凉。至于户外,一般都用整块的青石板铺地,或者用齐整的方砖,要不就是采用鹅卵石与缸片组合成各种图案。
在我们这个故事拉开序幕的时候,甄家的大宅已经开始彻底颓败。昔日豪华只剩下一些残影,高墙深院,红漆早已剥落,到处可见缺少管理的痕迹。
石缝间长着叫不出名的小草,是潮湿的地方,就生着厚厚的青苔。只有空气中,仍然洋溢着淫荡的气息,女人的脂粉气味,仿佛凝固在了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氛之中。许多没人住的老房子正在开始漏雨。
甄家的显赫地位,在小城中已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然而甄氏父子的风流传说,仍然被添油加醋到处流传。传说中的大宅里,美女如云,夜夜狂欢。
千奇百怪的传说,像美丽的蝴蝶到处乱飞。人们丰富的想象中,甄氏父子像《金瓶梅》里西门庆一样,过着放纵糜烂的生活,他们服着祖先留下来的*药,使用着不久以后便要失传的淫具,沉浸在最后的欢乐里面。
10年前,号称色中魔头的甄家少东家乃祥,过完了大烟瘾后,在**的途中,不明不白地成了瘫痪,变成了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活死人。关于乃祥突然瘫痪的原因,有过种种稀奇古怪的说法。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人们坚信万恶淫为首的教条,坚信乃祥的下场,不过是纵欲过度的必然结果。人们坚信甄家老爷子迟早也有这一天。
在一个早春的日子里,天色阴沉,空气湿漉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一场大雨正在酝酿,街上的行人匆匆往家奔去。一位电影放映员,带着一架小型的电影放映机,坐船来到这座小城里。海报早在几天前就贴了出去,负责接待的人在码头上恭候着,当放映员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劈里啪啦地直泻下来。由于担心当时还是很昂贵的放映机和胶片会被大雨淋湿,放映员又一脸不高兴地退回到了船上。负责接待的人十分抱歉地跟到船上,慌忙不迭地递着香烟,好像这场突然到来的大雨,是因为他们的过错似的。放映员接过递给他的老刀牌香烟,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当他闻到那烟已经有了些霉味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把烟扔了,然后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包刚拆封过的三炮台,自顾自抽起来。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放映员心烦意乱,临了只好把放映机和胶片留在船上,负责接待的人替他打着伞,匆匆走进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家小旅馆。
大雨连续下了许多天,负责接待的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放映员,把他当作大人物一样供着。短短的几天内,放映员尝遍了小城中所有的馆子,并且连续三天光顾妓院。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扔在了妓院里,临了,还不得不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金表拿出来作抵押。放映员挥金如土的豪举,让人想起十多年前乃祥在妓院的狂欢。人们记得那一次是乃祥的生日,妓院中几乎所有的妓女都得到了乃祥的宠幸,所有的下人也幸运地得到了红包。10多年以后的放映员和乃祥如出一辙,他没有乃祥金枪不倒一夜御数女的本事,便和一位叫作水仙花的妓女打得火热。放映员毫不含糊地把自己身上的淋病,传染给了水仙花。几年以后,小城为了迎接放映员的到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淋病在这座小城市里交叉感染,像感冒一样流行起来。妓女传染给了嫖客,嫖客再传染给自己的妻妾,于是是地方便贴满了医治性病的广告。
雨终于停了,放映员带来的装着放映机和胶片的木箱子,被抬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这些巨大的木箱子的角上都包着铁皮,因此显得更加笨重。从上午起就开始忙碌,一直到天快黑下来,在放映员焦灼不安的指挥下,一切才安排停当。黑压压的人群挤在操场上,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银幕上的奇迹出现。人们不敢相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人们看着银幕上的人影,像真人一样动起来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一声声惊叹。许多人好奇地钻到了银幕的背后,想弄明白是不是有人在捣鬼。
一场难以想象的混乱发生了,虽然事先做好了一定的准备,但是一旦混乱真的发生,原来安排好的那几名维持秩序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人们的心思都不在银幕上究竟在放什么,而是喋喋不休地为凭什么会这样,吵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银幕上的海盗向美丽的女郎扑过去的时候,正看着电影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大打出手。沾满泥浆的鞋子和一顶帽沿已快扯下来的毡帽,在空中掷过去又扔过来乱飞,放映员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心神不定,他手忙脚乱地换着胶片,结果应该放的顺序也弄颠倒了。银幕上的故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大团圆的结尾便被提前放映出来。
第二天,在起来喝早茶的茶馆中,在划拳行令的酒桌上,在淘米洗菜的井边,在小城独此一家澡堂的大池子里面,都在议论前一天放过的电影。大家还在为昨天晚上没有争明白的话题,继续斗嘴吵架。尽管已经有人做出了科学的解释,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坚信,所谓电影,只不过是放映机里藏着许多小人。这些小人是用面团捏起来的,至于面团捏起来的小人为什么会动,就一时说不清楚了。老人们相信那个放映员所以会那么傲气,不过是因为他像魔术师那样,掌握了让人动起来的秘密。
放映员带着他的包着铁皮的木箱子走了以后,人们为电影产生的激动很快结束。就在放映员走后的第三天,甄家大宅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天早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服药过度的甄老爷子,由于昨晚的**没有尽兴,起床之前,让桃花又一次骑坐在他的身上。桃花名义上是大少爷乃祥的小妾,然而大少爷瘫痪以后,她便偷偷地跟老爷子勾搭上了。
在桃花呻吟着的颠簸中,甄老爷子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当高潮像泉水一样来临之际,桃花从自己虚着的眼缝里,发现老爷子的眼珠子已整个地翻了上去。
甄老爷子的突然去世,陡然成了小城中的大事。由于甄家老爷子唯一的儿子乃祥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老爷子这一撒手离去了,留下的万贯家产,自然而然就全部落到甄老爷子的独生女儿妤小姐手里。妤小姐是一位尚未出嫁的老姑娘,甄家老爷子在世时,她的婚事就曾经是本城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甄老爷子一咽气,大家首先想到的,立刻就是甄家大小姐的婚事。
第一章甄老爷子是在太阳升得和迷楼一般高的那一刻,突然咽气的。这时候,少东家乃祥坐在木轮椅上,正按照甄老爷子定下的老规矩在大宅里漫游。在瘫痪的10年里,乃祥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一直像个植物人那样活着。
严重的失眠困扰着他,漫漫长夜对于他来说,永远有一种末日之感。他的脸部表情永远是那么呆板,那么僵硬而且丑陋。他像个活死人那样苟延残喘,坐在一只特制的木轮椅上,幽灵似的任人摆布。每天吃过早饭,他所接受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小妾爱爱推着,在大宅里毫无目的地漫游。
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乃祥由爱爱推着,缓缓走了过来,木制轮椅发出沉重刺耳的吱咔声。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穿着厚厚的皮袄,戴着一顶皮帽,完全是有钱人家的阔少打扮。他的脸上凝固着呆板和滑稽,眼神是直的,滞滞地看着前面。吱吱咔咔的声音,划破了大宅内空荡荡的沉寂。爱爱推着木轮椅走到了过道尽头,掉过方向,又一次缓缓地往回走。
自从乃祥瘫痪以后,爱爱就一直承担着为乃祥推轮椅的角色。她是一个小磁人似的女人,年轻漂亮,眼睛深处总是藏着淡淡的忧愁。其实,在乃祥众多的妻妾中,爱爱的地位最不重要。12年前,作为四个女儿中的老二,爱爱由父亲陪同,第一次走进了甄家大宅。她此行的目的,只是看望自己在甄家当佣人的母亲。爱爱的母亲吴妈是妤小姐的奶妈,由于甄老爷子一向最宠自己的独养女儿,吴妈多少年来一直在妤小姐身边充当贴身女仆。爱爱和父亲进了甄家大宅以后,吴妈有话要对男人说,往女儿手上套了一个玉镯,便打发爱爱去花园里玩。
乃祥就是在后花园里见到爱爱的,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爱爱,被花园里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那是一片花的海洋,红红的海棠铺天盖地。爱爱孩子气地折起海棠枝来,一根接着一根折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海棠枝挽花冠。当爱爱把挽好的花冠准备往头上戴的时候,她看见一位衣着时髦的男人,身后有好几位女人陪着,正站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男人身后的一位女人,气鼓鼓地对她喊着:“哪来的野姑娘,跑到这来捣蛋!”
不知所措的爱爱站在原处不敢动弹,完全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心口咚咚乱跳。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吴妈一再关照她大宅里的东西是不可以乱碰的。衣着时髦的乃祥微笑着向她走过去,一把拿过她手上的花冠,郑重其事地给她戴上。爱爱像个木头人似的任乃祥摆布,乃祥向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重新拿下花冠,换了方向再次替她戴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花你戴着,正合适,”乃祥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
乃祥身后那几位女人,一个个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爱爱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反正自己的脸不由地红起来,突然掉头就走。乃祥的微笑给情窦初开的爱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晚上,爱爱的父母被乃祥叫了去,他们刚刚迈进房间,便看见烟炕上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爱爱的母亲吴妈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没等坐在红木椅上的乃祥把话说完,就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女儿还小。
乃祥笑着说:“小?不小了!”
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有些晃眼。爱爱的父亲这次带女儿来甄家,本来就是想跟妻子讨点钱,回去能把已经漏雨的老房子修一下。这么多的银元足够盖几间新房子。“少东家,这不行,真的不行,”爱爱的父亲语无伦次,不知是心痛那钱,还是心疼爱爱,“按说你能看上这闺女,既是我们闺女的福份,也是我们的福份,可这闺女实在太小了,她怕是没这福气。”
“你闺女多大了?”
“13.”
“比你闺女小的丫头,我都开过苞。”乃祥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真是死脑筋,我既然喜欢她,又怎么会舍得她吃苦头呢。”
这天晚上,爱爱先睡着了,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夜,一会叹气,一会争吵,临了,想想女儿迟早要嫁人,只好心安理得认命。于是歇灯睡觉,不一会,爱爱的父亲蹑手蹑脚地往吴妈身上爬,把床板弄得咚咚直响。吴妈说:“到这时候,你真是畜牲,还有这份心思。”爱爱的父亲说:“少东家有了这么多小老婆,还要讨小,我呢,就你一个女人,大老远赶来了,难道白跑一趟。”
第二天,爱爱的父亲包袱里揣着一大包银元走了,爱爱在吴妈的照料下,烧了一大锅水,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服,被送到了乃祥那里。乃祥高高兴兴地在门口迎接她,把她接到烟炕上,坐下来一起喝酒。爱爱的母亲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刚流露出一些要走的意思。乃祥笑着说,你急什么,让她也坐下来陪着一盅。爱爱已经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乃祥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有专为你配制的药酒,你吃了,就一点也不会疼。”从来没有男人这么柔声细语地和爱爱说过话,乃祥呼吸时的热气,在爱爱的脖子上抚摸着,感觉痒痒的。乃祥又说:“用不了几次,你就会喜欢得舍不得我了。”
爱爱服从了命运的安排,由一位乡村的小姑娘,变成乃祥最小的一个妾。
她也是在他瘫痪之前,正式娶回家的最后一任小老婆。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了,乃祥对她既谈不上给予太多的爱,也谈不上不爱。事实上,乃祥在尝了个鲜以后,就把她打入冷宫养了起来。爱爱暂时还不可能懂得*爱的乐趣,就算她是真明白过来了,乃祥因为有成群的女人需要敷衍,也不可能把太多的精力,投在爱爱这么一个小毛丫头身上。好在同样也正是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她根本不介入成群的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在她从少女轻易地变为少妇没多久,风流倜傥的乃祥就成了瘫痪,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爱爱还没有明白过来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负责照料乃祥的重担,便统统推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10年来,爱爱一直毫无怨言地推着木轮椅。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差事,而且习惯把它看作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一部分。虽然到了早春,一场寒流正从远方匆匆赶来。在甄家老爷子突然咽气的这天上午,爱爱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大宅里会出大事。一只喜鹊歇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爱爱感到有些手冷,她举起手,对着自己的手哈着热气,然后轻轻地搓了几下,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拖长了的恐怖尖叫,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桃花穿着单衣,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她一路狂奔,跑到了乃祥的面前。“大少爷,老爷,老爷他死了!”
桃花惊魂未定地大声喊着。
乃祥呆板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爱爱注意到,由于大口地喘着气,从桃花敞着的衣领里,她那两只结实的**,正像一对小兔子似的,不安分地跳着。对于女性的身体,爱爱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她情不自禁地看着那双**。桃花一把拉住乃祥胸前的衣服,气急败坏地又叫了一声:“老爷死了,大少爷。”
乃祥呆板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灵堂上是甄老爷子大幅的遗像。这是一张用炭笔依据照片,由不高明的画师匆匆画成的遗像,和灵堂应有的悲哀气氛很不和谐。遗像上的甄老爷子喜气洋洋,显得特别慈祥和可爱,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笑。灵堂就设在平时见客的大厅里,设在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像帘子似的把灵柩和大厅隔了开来,老爷子的遗像便挂在大白帘布上。
随着寒潮的到来,雨夹着雪扑天盖地从天而降。雪落在地上,几乎立刻就溶化了。由于甄家父子对于女色有一种超常的偏爱,大宅里充满了美貌的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女人世界。做细活的是女人,做粗活的也是女人,甚至在大宅里负责养花种树的,同样还是女人。到处都是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在大宅里来回奔走,乱哄哄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平时不打开的大门,因为出了丧事,被打开了。在过去,大家都习惯从旁边的小门进出。现在,从大门口一路进去,用白布和粗大的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篷,从门厅至轿厅,再至大厅,厅与厅之间,已经用大块的长条木板垫高,铺成了地坪。所有的天井都和大厅垫得一般高,远远地一眼看过去,地坪像一条平坦的大路,十分开阔和壮观。为了铺地坪,小城的木匠全部被招来,整整地忙了一天一夜。用了不知多少木料,空气中洋溢着新锯开的木头清香。
各式各样形迹可疑的男人,纷纷出现在大宅门口,这些都是远道赶来奔丧的,是来自族里面的各房代表。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灰布长衫,鞋子上沾满了泥浆,打着油布伞或者纸伞,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甄氏家族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许多人显然第一次有机会走进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宅,他们刚走进去,便被大宅的神秘气氛给震住了。
一位叫作七公公的老人,在几位乡绅模样的族人簇拥下,走进甄家大宅。
七公公是甄氏家族中,辈份最老的一位。七公公的每次出现,便意味着家族之间将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事实上,当甄老爷子逝世的消息传开的时候,甄氏族人立刻在甄家祠堂里开了一个会。大家七嘴八舌,公推由七公公出面,向大宅的继承人妤小姐宣布大家为她所做的决定。
甄家祠堂建在离小城10里路之遥的尧山村,甄老爷子在世时,和族里面很少有什么来往,即使是在祭祖宗的日子里,他也懒得赶回去。甄老爷子是封建礼教天生的叛逆者,他对自己的族人从来就没什么好感过。甄氏族人因为他在乡下拥有很多田产,每年好歹都要给族里一些钱,因此也不敢得罪他。
自从大少爷乃祥变成残废以后,族里面已开过几次会,讨论甄老爷子庞大的家产的继承问题。由于乃祥已经废了,甄老爷子又没有别的子嗣,按照老派的规矩,甄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妤小姐作为女人,是不能继承财产的,族里一致决定,要在侄子那一辈中,找一个老实能干的孩子,过继到甄老爷子门下,以便日后能够接管甄家大宅。
这个话题曾经屡次被委婉地提起过,然而每一次都遭到甄老爷子的迎头痛斥。“我还没死呢,青天白日的,你们就想算计我的家产!”甄老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前来游说的族人骂得脸红耳赤,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甄老爷子生前以脾气古怪闻名,向来不把族里面的什么鸟决定放在眼里,除了享乐,其他的事,他都一概懒得去想。他不愿意为儿子的残废操太多的心,更不愿意为自己死了以后会怎么样烦神。儿子乃祥不行了,甄老爷子还有那么一大堆小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他再生个小继承人。
甄老爷子在**方面旺盛超常的精力,一向让他感到自豪。一个男人,即使是一个老男人,当他在女人身上表现得如此出色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死亡的。甄家正在急剧地走下坡路,虽然金玉其表名声依旧,然而这个昔日辉煌的大宅,显而易见地已经接近了崩溃边缘。甄老爷子是一个没落时代的代表。未来对于甄老爷子已没有意义,未来对于越来越破落的甄家大宅,也同样没有意义。
当甄老爷子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生育时,他便决定在自己死了以后,将大宅未来的管理权交给女儿。“什么男女不一样,如今我就要行一点新规矩,”甄老爷子才不管女儿是否可以继承财产的老规矩,他对族里派来的代表说,“我哪天走了以后,这儿就是我女儿的天下,你们谁也管不着。”
当甄氏家族的男人们掸着身上的水珠子,沿着长长的丧篷,接二连三涌向灵堂时,作为甄家大宅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甄家千金妤小姐,正懒洋洋地躺在炕床上闭目养神。妤小姐今年27岁,长得如花似玉,然而却是一头一脸被娇宠坏的样子。在这个治丧的日子里,妤小姐仿佛故意和人作对,她穿了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和操办丧事的气氛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吴妈正屁颠颠地为妤小姐烧着烟泡,这位看上去很厉害的中年女人,从当妤小姐的奶妈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甄家大宅。烟泡烧熟了以后,吴妈对着烟枪憋足了劲,十分饱满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往妤小姐的脸上徐徐喷去。
多少年来,妤小姐都是由她侍候的,因此她在大宅里的地位很有些特殊。如今妤小姐大权在握,吴妈也感到自己跟着沾光的日子到了。
妤小姐仍然闭着眼睛,她已经感觉到了弥漫在她脸上的烟雾,鼻翼微微地动了动。吴妈神情严肃地继续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烟。“大小姐,老爷子这一死,你哥呢又是那样,”吴妈一边喷烟,一边讨好地说,“这偌大的家产,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闭目养神的妤小姐的眼睛第一次睁开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睁开了以后,飞快地不屑一顾地扫了吴妈一眼,然后又立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再次睁开了眼睛,瞪大了眼珠子,像不认识吴妈似的看着她。
“这么多的家产,大小姐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吴妈唠唠叨叨说着,用力吸足了一口烟,又一次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真是,就算是到了下一辈子,也还是用不完。你想,往后这家里,还不就都是你大小姐说了算?”
妤小姐似听非听,再次闭上了眼睛。她陶醉在鸦片的烟雾中,懒洋洋的,好像睡着了。
一位年轻的丫环跑进来,咋咋呼呼地喊着:“小姐,外面人都来齐了,七公公也来了,满满的一大厅的人,就等着你了。”
陶醉在鸦片中的妤小姐,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不急不慢地过瘾。
现在谁也不应该来打扰她。这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刻,她根本连动都不想动。
七公公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来就来好了,妤小姐觉得现在就算是她爹重新活过来,也不管她什么事。
“什么,连七公公都来了,”吴妈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大小姐,没想到今天这日子,居然把他老人家也给请来了。”吴妈想催妤小姐抓紧一些,可她太熟悉小姐的脾气,知道越是催她,她越会搭架子,便转身对丫环说,“你去招呼一下,说大小姐这会就来,马上就来了。”
“招呼什么,就让他们等着好了,”妤小姐轻声轻气地说着。
丫环跑出去报信了,妤小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是个任性的老姑娘,常常会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念头。想想有那么多男人乖乖地站在那等她,这显然是件好玩的事。她的眼珠子很淘气地转了转,紧接着又闭上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来了个什么七公公吗,”妤小姐用鼻子嗅着依然弥漫在空气中的鸦片烟雾,不当一回事地说,“今天这筒烟,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隔了不多一会,丫环又跑进来催小姐了。她知道妤小姐脾气古怪,人进来了,看着妤小姐,也不敢说什么。浑身酥软的妤小姐仰天躺在烟炕上,已经过完了烟瘾。她听见外面匆匆进来的脚步声,知道丫环又赶来催自己了,可仍然不当一回事仿佛存心要让大厅里的人多等待一会。吴妈丫环摇摇头,表示对妤小姐这样的人毫无办法。丫环愁眉苦脸,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着:“唉,大厅里全是人,老这么等下去,算什么事?”
妤小姐突然坐了起来,吓了吴妈和丫环一大跳。“算什么事,我这不是就去了吗?”妤小姐刚过完了烟瘾,精神焕发,跳下炕床就要往外奔。吴妈缓过神来,一把死死地拉住了她,一定喊她换过了衣服才能出去。妤小姐回过头来,斜眼看着丫头手上捧着的孝服,很不乐意地说:“今天这日子非得穿这一身不行?”
吴妈说:“唉哟,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我的大小姐,你就将就着,委屈一下吧!”吴妈和丫环手忙脚乱地侍候着妤小姐穿衣服。妤小姐极不安分地站在梳妆台前,任人摆布,很快被套上一件十分宽大的孝服。她扭过身子,看了看梳妆台镜子里面的自己,做了个很严肃的表情,拔腿便向外奔。
穿着宽大孝服的妤小姐白颜色的影子,冲出了天井,像一阵风似的从过道上跑过。“大小姐,你慢慢走呀!”吴妈和丫环跟在后面,紧追慢赶,想喊又不敢大声,真是哭笑不得。
四大厅里全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群男人,都等得已经不耐烦,站在那窃窃私语说着什么。他们早就听说大小姐的脾气和她爹一样古怪,然而在这大办丧事的日子里,她脾气再古怪,也不应该让这么多大男人干站在那傻等。老态龙钟的七公公因为年纪大,妤小姐久等不来,已被安排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太师椅上。老人家正襟危坐,满脸的不高兴。七公公身边是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面部表情和以往一样,极度呆板和滑稽。乃祥对正发生的事,似乎没任何知觉,今天他被安排坐在那,完全是个摆设。
一大群披麻带孝的女人跪在老爷的遗像前,由于都穿着白颜色的孝服,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片雪地。女人们从白帽子下面露出来的黑头发,仿佛是落在雪地上的树叶子。这些女人中,除了乃祥的正妻素琴,其他分别是甄氏父子的小妾。小妾们的年龄大小不一,体态性格相差也很远,然而这时候她们都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甄家大宅的大树已坍了,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妤小姐像一阵轻快的旋风一样,突然出现在灵堂里。叽叽喳喳的男人的议论声立刻安静下来。跪在那的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寂静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她们看见妤小姐已经非常招摇地出现在灵堂门口,用一种不当回事的神情,打量着灵堂中的一切。乱哄哄的大厅安静了片刻,一个小妾拍了拍手,拖长了声音开始干嚎。她这一带头,女人们的哭丧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