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孩子王2-阿城]
课本既然是全国统一的,那怎么教也应该有个标准,才好让人明白是教对了。
比如说吧,一篇文章,应划几个段落?段落大意是什么?主题思想又是什么?
写作方法是怎么个方法?我说是这样了,别的学校又教是那样。
这语文不比数学,一加一等于二,世界上哪儿都是统一的。语文课应该有个规定才踏实。“老陈说:”是呀,有一种备课教材书,上面都写得有,也是各省编的。但是这种书我们更买不到了。“我笑了起来,说:”谁有,你指个路子,我去抄嘛。“老陈望望外面,说:”难。“我说:”老陈,那我可就随便教了,符不符合规格,我不管。“老陈叹了一口气,说:”教吧。
规定十八岁人才可以参加工作,才得工资,这些孩子就是不学,也没有事干,在这里学一学,总是好的。“我轻松起来,便伏在桌上一课一课地先看一遍。
课于是好教起来,虽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认定识字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为根据,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实。语文课自然有作文项目,初时学生的作文如同天书,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仅有几十字,中间多是时尚的语句,读来令人瞌睡,但想想又不是看小说,倒也心平气和。只是渐渐怀疑学生们写这些东西于将来有什么用。
这样教了几天,白天很热闹,晚上又极冷清,便有些想队里,终于趁了一个星期天,回队里去耍。老黑见我回来,很是高兴,拍拍床铺叫我坐下,又出去喊来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议论一下吃什么,立刻有人去准备。来娣听说了,也聚来屋里,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铺的另一边靠我坐下。床往下一沉,老黑跳起来说:“我这床睡不得三个人!”来娣倒反整个坐上去,说:“那你就不要来睡,碍着我和老师叙话。”大家笑起来,老黑便蹲到地下。来娣撩撩头发,很亲热地说:“呀,到底是在屋里教书,看白了呢!”
我打开来娣伸过来的胖手,说:“不要乱动。”来娣一下叫起来:“咦?真是尊贵了,我们劳动人民碰不得了。告诉你,你就是教一百年书,我还不是知道你身上长着什么?哼,才几天,就夹起来装斯文!”我笑着说:“我斯文什么?学生比我斯文呢。王七桶,就是三队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个儿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识得3,888个字。第一节课我就出了洋相,还是他教我怎么教书的呢。”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课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真的,咱们识得几个字呢?谁教过?”我说:“我倒有一个法子。我上学时,语文老师见班上有同学学习不耐烦,就说:”别的本事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大,就单说识字吧。一本新华字典,你们随便翻开一页。这一页上你们若没有一个不会读、书、解的字,我就服。以后上课闹,要管我就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当场拿来新华字典一翻,真是这样。瞧着挺熟的字,读不出来;以为会读的字,一看拼音,原来自己读错了;不认识,不会解释的字就更多了。大家全服了。后来一打听,我们这位老师每年都拿这个法子治学生,没一回不灵的。“大家听了,都将信将疑,纷纷要找本新华字典来试一试,但想来想去没有人有字典,我说我也没有字典。来娣一直不说话,这时才慢慢地说:”没有字典,当什么孩子王?拉倒吧!老娘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说:”拿来给我。“来娣脸上放一下光,将身仰倒,肘撑在床上,把胖腿架起来,说:”那是要有条件的。“大家微笑着问她有什么条件。
来娣慢慢团身坐起来,用脚够上鞋,站在地上,抻一抻衣服,拢一拢头,向门口走去,将腰以下扭起来,说:“哎,支部书记嘛,咱们不要当,党委书记嘛,咱们也不要当,也就是当个音乐老师。怎么样?一本字典还抵不上个老师?真老师还没有字典呢!”大家都看着我,笑着。我挠一挠头,说:“字典有什么稀奇,可以去买。再说了,老陈还不是有?我可以去借。”来娣在门口停下来,很泄气地转回身来,想一想,说:“真的,老杆儿,学校的音乐课怎么样?尽教些什么歌?”我笑了,把被歌声吓了一跳的事讲述了一遍。
来娣把双手叉在腰上,头一摆,说:“那也叫歌?真见了鬼了。我告诉你,那种歌叫‘说’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杆儿,你回去跟学校说,就说咱们队有个来娣,歌子多得来没处放,可以请她去随便教几支。”我说:“我又不是领导,怎么能批准你去?”来娣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写个词,我来作个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给你们班上的学生唱,肯定和别的班的歌子不一样,领导问起来,你就说是来娣作的。领导信了我的本事,笃定会叫我去教音乐课。”大家都笑来娣异想天开,老黑站起来说:“作曲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
那要大学毕业,专门学。那叫艺术,懂吗?艺术!看你狂得没边儿了!“来娣涨红了脸,望着我。我说:”我才念了几年书,现在竟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儿难说,什么人能干什么事真说不准。“来娣哼了一声说:”作曲有什么难?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实写下来,就是曲子,我看比现在的那些歌都好听。“说完又过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老杆儿?就这么着。“
出去搜寻东西的人都回来了,有干笋,有茄子、南瓜,还有野猪肉干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来,来娣支起锅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个钟头后竟做出十样荤素。大家围在地下一圈,讲些各种传闻及队里的事,笑一回,骂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说:“还是队里快活。学校里学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来娣说:“我看学校里不是很有几个女老师吗?”我说:“不知哪里来的些斯文人,晚上活着都没有声响。”大家笑了起来,问:“要什么声响?”我也笑了,说:“总归是斯文,教起书来有板有眼,我其实哪里会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说:“照你一说,我看确是识字为本。识了字,就好办。”有人说:“上到初三的学生,字比咱们识得多。可我看咱们用不上,他们将来也未必有用。”来娣说:“这种地方,识了字,能写信,能读报,写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说:“怕是写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几天听半导体,里面讲什么是文盲。我告诉你们,识了字,还是文盲,非得读懂了文章,明白那里面的许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楞了,疑惑起来,说:“这才怪了!扫盲班就是识字班嘛。识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们还不都是知识青年?”我想一想,说:“不识字,大约是文字盲,读不懂,大约是文化盲。老黑听的这个,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这么分着讲。”老黑说:“当然了,那广播是英国的中文台,讲得好清楚。”
大家笑起来,来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听敌台,我去领导那里揭发你!”老黑也叫起来:“哈,你告嘛!支书还不是听?国家的事,百姓还不知道,人家马上就说了,林秃子死在温都尔汗,支书当天就在耳机子里听到了,瘟头瘟脑地好几天,不肯相信。中央宣布了,他还很得意,说什么早就知道了,其实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说。来娣,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哪里来的?还不是你每天从敌台学来的!什么甲壳虫,什么埃巴,什么雷侬,乱七八糟,你多得很!”来娣夹了一口菜,嚼着说:“中央台不清楚嘛,谁叫咱们在天边地角呢。告诉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杂音,我也每天还是听。”老黑说:“中央台说了上句,我就能对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听。”我笑起来,说:“大约全国人民都很熟。我那个班上的学生,写作文,社论上的话来得个熟,不用教。你出个庆祝国庆的作文题,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儿不过时。”大家都点头说不错,老黑说:“大概我也能教书。”我说:“肯定。”
饭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来娣用脸盆将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残余扫了丢出门外,鸡、猪、狗聚来挤吃。大家都站到门外,望望四面大山,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将余渣咽净。我看看忙碌的猪狗,嘴脸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觉笑了,说:“山中方七日,学校已千年。我还以为过了多少日子呢。”正说着,支书远远过来,望见我,将手背在屁股上,笑着问:“回来了?书教得还好?”我说:“挺好。”支书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递的烟,点着,蹲下,将烟吐给一只狗。那狗打了一个喷嚏,摇摇尾巴走开。支书说:“老话说: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学生们可闹?”我说:“闹不到哪里去。”支书说:“听说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学毕业,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举人;高中,大约就是状元了。举人不得了,在老辈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声望,巴结得很。你教举人,不得了。”我笑了,说:“你的儿子将来也要念到举人。”支书脸上放出光来,说:“唉,哪里有举人的水平。老辈子的举人要考呢。现在的学生也不考,随便就念,到了岁数,回到队上干活,识字就得。我那儿子,写封信给内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儿子念给我,结结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来娣正端了碗筷回来,听见了,说:“又在说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书笑眯眯地不说话,只抽烟。来娣对我们说:“支书请到我,说叫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看来看去不对头,就问支书:”你是谁的爷公?‘支书说:“我还做不到爷公。’我说:”这是写给爷公的。‘弄来弄去,原来是他儿子写的那封信退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地当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写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写在了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认都认不清;读来读去,把舌头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来,支书也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说:”唉,说不得,说不得。“
我在队里转来转去,耍了一天,将晚饭吃下,便要回来。老黑说:“今夜在我这儿睡,明天一早去。”我说:“还是回去吧。
回去准备准备,一早上课,从从容容的好。“老黑说也好,便送我上路。
我反留住他,说常回来耍,自己一个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到队外,摇摇手回来了。
天色正是将晚,却有红红的一条云在天上傍近山尖。林子中一条土路有些模糊,心想这几天正是无月,10里路赶回去,黑了怕有些踌躇,便加快脚步疾走。才走不到好远,猛然路旁闪出一个人来。我一惊,问:“哪个?”
那人先笑了,说:“这么快走,赶头刀吗?”原来是来娣。我放下心,便慢慢走着,说:“好晚了,你怎么上山了?”来娣说:“咦?你站下。我问你,你走了,怎么也不跟老娘告别一下?”我笑了,说:“老嘴老脸的,告别什么。我常回来。”来娣停了一下,忽然异声异气地说:“老杆儿,你说的那个事情可是真的?”我疑惑了,问:“什么事?”来娣说:“说你斯文,你倒着脸做贵人,怎么一天还没过就忘事?”我望一望天,眼睛移来移去地想,终于想不出。来娣忽然羞涩起来,嗯了一会儿。我从未见来娣如此忸怩过,心头猛然一撞,脸上热起来,脖子有些粗,硬将头低下去。来娣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真忘了?你不是说作个曲子吗?”我头上的脉管一下缩回去,骂了自己一下,说:“怎么是我忘了?那是你说的嘛。”来娣说:“别管是谁说的,你觉得怎样?”我本没有将这事过心,见来娣认真,就想一想,说:“可以吧。不就是编个歌吗?你编,我叫我们班上唱。”我又忽然兴奋起来,舔一舔嘴,说:“真的,我们搞一个歌,唱起来跟别的歌不一样,嘿!好!”
来娣也很兴奋,说:“走,老娘陪你走一段,我们商量商量看。”我说:“你别总在老子面前称老娘。老子比你大着呢。”来娣笑了:“好嘛,老子写词,老娘编曲。”我说:“词恐怕我写不来。”来娣说:“刚说的,你怎么就要退了?不行,你写词,就这么定了。”我想一想,说:“那现在也写不出来。”
来娣说:“哪个叫你现在写?我半路上等你,就是为这个,老黑几个老以为我只会烧火做饭,老娘要悄悄做出一件事,叫他们服气。”我看看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便说:“行,就这么定了,你等我的词。我得走了。”说完便快快向前走去。走不多远,突然又听来娣在后面喊:“老杆儿,你看我糊涂的,把正事都忘了!”我停下来转身望去,来娣的身影急急地移近,只觉一件硬东西杵到我的腹上。我用手抓住,方方的一块,被来娣的热手托着。来娣说:“喏,这是字典,你拿去用。”我呆了呆,正要推辞,又感激地说:“好。
可你不用吗?“来娣在暗虚中说:”你用。“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只好说:”我走了,你回吧。“说罢车身便走,走不多远,站下听听,回身喊道:”来娣,回吧!“黑暗中静了一会,有脚步慢慢地响起来。
当晚想了很久的歌子,却总是一些陈词在盘旋,终于觉得脱不了滥调,便索性睡去。又想一想来娣,觉得太胖,量一量自己的手脚,有些惭愧,于是慢慢数数儿,渐渐睡着。
一早起来,雾中提来凉水洗涮了,有些兴奋,倒不知可干些什么,就坐下来吸烟,一下瞥见来娣给的字典,随手拿来翻了,慢慢觉得比小说还读得,上课钟响了,方才省转来,急急忙忙地去上课。
学生们也刚坐好。礼毕之后,我在黑板前走了几步,对学生们说:“大家听好,我要彻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课。你们学了9年语文……”学生们叫起来:“哪里来九年?八年!”我疑问了,学生们算给我小学只有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学一年,就说:“好,就是八年。可你们现在的汉语本领,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也许还不如。这样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地返回来学,还有些用处。比如说字,王福那里有统计,是三千多字,有这三千多字,按说足够用了。可你们的文章,错字不说,别字不说,写都写不清楚。若写给别人看,就要写清楚,否则还不如放个臭屁有效果。”学生们乱笑起来,我正色道:“笑什么呢?你们自己害了自己。其实认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现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第二——嗯,没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听清楚了没有?”学生们敞着嗓子吼:“听清楚了!”我笑了,说:“有志不在声高。咱们规定下,今后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错字,重写50遍。”学生们“欧”地哄起来。我说:“我知道。可你们想想,这是为你们好。念了八年书,出去都写不成个字,臊不臊?你们这几年没有考试,糊里糊涂。大道理我不讲。你们都清楚。我是说,你们起码要对得起你们自己,既学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抓到一两样,才算有本钱。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学生们又有人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流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别看你们上了九年,你们试试瞧。好,咱们现在就做起来。大家拿出纸笔来,写一篇流水账。就写——就写上学吧。”
学生们乱哄哄地说起来,纷纷在书包里掏。我一气说了许多,竟有些冒汗,却畅快许多,好像出了一口闷气。学生们拿出纸笔,开始写起来,不到一分钟,就有人大叫:“老师,咋个写呀?”我说:“就按我说的写。”学生说:“写不出来。”我说:“慢慢写,不着急。”学生说:“我想不起我怎么上学嘛。”我靠在门边,扫看着各种姿式的学生,说:“会想起来的。
自己干的事情,自己清楚。“
教室里静了许久,隔壁有女老师在教课,●声音尖尖地传过来,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觉得,越是简单的事,也许真的越不容易做,于是走动着,慢慢看学生们写。
王福忽然抬起头来,我望望他,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手里的笔放下。我问:“王福,你写好了?”王福点点头。我迈到后面,取过王福的纸,见学生们都抬起头看王福,就说:“都写好了?”学生们又急忙低下头去写。
我慢慢看那纸上,一字一句写道:我家没有表,我起来了,我穿起衣服,我洗脸,我去伙房打饭,我吃了饭,洗了碗,我拿了书包,我没有表,我走了多久,山有雾,我到学校,我坐下,上课。
我不觉笑起来,说:“好。”迈到前边,将纸放在桌上。学生们都扬起头看我。我问:“还有谁写完了?”又有一个学生交了过来,我见上面写道:上学,走,到学校教室,我上学走。
我又说:“好。”学生们兴奋起来,互相看看,各自写下去。
学生们已渐渐交齐,说起话来,有些闹。终于钟敲起来。我说了下课,学生们却并不出去,拥到前边来问。我说:“出去玩,上课再说。”学生们仍不散去,互相议论着。王福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时时看我一眼,眼睛里问着究竟。
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看着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说:“王福写得好。第一,没有错字,清楚。第二,有内容。我念念。”念完了,学生们笑起来。我说:“不要笑。‘我’是多了。讲了一个‘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还是写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雾,别的同学就谁也没有写到雾。大体也明白,只是逗号太多,一逗到底。不过这是以后纠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学生们又笑起来。我说:“可笑吧?念了八年书,写一件事情,写得像兔子尾巴。不过这篇起码写了一个‘走’字。
我明白,他不是跑来的,也不是飞来的,更不是叫人背来的,而是走来的。
就这样,慢慢就会写得多而且清楚,总比抄些东西好。“
王福很高兴,眼白闪起来,抹一抹嘴。我一篇一篇念下去,大家笑个不停。终于又是下课,学生们一拥出去,我也慢慢出来。隔壁的女老师也出来了,见到我,问:“你念些什么怪东西,笑了一节课?”我说:“笑笑好,省得将来耽误事。”
四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学生们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来。我不免有些犹豫,但眼看学生们渐渐能写清楚,虽然呆板,却是过了自家眼手的,便决心再折磨一阵。
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学校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计划砍些竹木,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初三班是最高年级,自然担负着进山砍料运料的任务。我在班上说了此事,各队来的学生都嚷到自己队上去砍,决定不下。我问了老陈,老陈说还有几天才动,到时再说吧。
终于到了要行动的前一天。将近下课,我说:“明天大家带来砍刀,咱们班负责230根料,今天就分好组,选出组长,争取一上午砍好,下午运出来。”学生们问:“究竟到哪个队去砍呢?”我说:“就到我们队,我熟悉,不必花工夫乱找,去了就能砍。只是路有些远,男同学要帮着女同学。”女学生们叫起来:“哪个要他们帮!经常做的活路,不比他们差。”忽然有学生问:“回来可是要作文?”我笑了,说:“不要先想什么作文,干活就痛痛快快干,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出危险。”学生说:“肯定要作文,以前李老师都是出这种题目,一有活动,就是记什么什么活动,还不如先说题目,我们今天就写好。”我说:“你看你看,活动还没有,你就能写出来,肯定是抄。”王福突然望着我,隐隐有些笑意,说:“定了题目,我今天就能写,而且绝对不是抄。信不信?”我说:“王福,你若能写你父母结婚别人来吃喜酒的事情,那你就能今天写明天怎么砍料。”大家笑起来,看着王福。王福把一只大手举起来,说:“好,我打下赌!”我说:“打什么赌?”
王福看定了我,脸涨得很红,说:“真的打赌?”我见王福有些异样,心里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就说:“当然。而且全班为证。”
学生们都兴奋起来,看着王福和我。我说:“王福,你赌什么?”王福眼里放出光来,刚要说,忽然低下头去。我说:“我出赌吧。我若输了,我的东西,随便你要。”学生们“欧”地哄起来,纷纷说要我的钢笔,要我的字典。
王福听到字典,大叫一声:“老师,要字典。”我的字典早已成为班上的圣物,学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已经出山去县里购买,县里竟没有,于是这本字典越加神圣。我每次上课,必将它放在我的讲桌上,成为镇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会突然问我一些字,我当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是老师的老师。”我见王福赌我的字典,并不惧怕,说:“完全可以。”我将字典递给班长。学生们高兴地看着班长,又看着我。我说:“收好了,不要给我弄脏。”王福把双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说:“但有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都行。”王福又看定我,说:“料要到我们三队去砍。”我说:“当然可以。哪个队都可以,到三队也可以,不要以为明天到三队去砍,今天你就可以事先写出来。明天的劳动,大家作证,过程有与你写的不符合的,就算你输。不说别的,明天的天气你就不知道。”王福并不泄气,说:“好,明天我在队里等大家。”
我在傍晚将刀磨好,天色尚明,就坐在门前看隔壁的女老师洗头发,想一想说:“明天劳动,今天洗什么头发,白搭工夫。”女老师说:“脏了就洗,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明天你带学生到几队去?”我说:“到三队。”
女老师说:“三队料多?”我说:“那倒不一定,但我和学生打了赌。”女老师说:“你净搞些歪门邪道,和学生们打什么赌?告诉你,你每天瞎教学生,听说总场教育科都知道了,说是要整顿呢!不骗你,你可小心。”我笑了,说:“我怎么是瞎教?我一个一个教字,一点儿不瞎,教就教有用的。”
女老师将水泼出去,惊起远处的鸡,又用手撩开垂在脸前的湿发,歪着眼睛看我,说:“统一教材你不教,查问起来,看你怎么交待?”我说:“教材倒真是统一,我都分不清语文课和政治课的区别。学生们学了语文,将来回到队上,是要当支书吗?”女老师说:“德育嘛。”我说:“是嘛,我看汉语改德语好了。”女老师噗嗤一笑,说:“反正你小心。”
晚上闲了无聊,忽然记起与来娣约好编歌的事,便找一张纸来在上面划写。改来改去,忽然一个“辜负”的“辜”字竟想不起“古”字下面是什么,明明觉得很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于是出去找老陈借字典来查。黑暗中摸到老陈门外,问:“老陈在吗?”老陈在里面答道:“在呢在呢,进来进来。”我推门进去,见老陈正在一张矮桌前改作业本,看清是我,就说:“坐吧,怎么样?还好吧?”我说:“我不打扰,只是查一个字,借一下字典,就在这里用。”老陈问:“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吗?”我说:“咳,今天和王福打赌,我跟他赌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证人那里了。”老陈笑一笑,说:“你总脱不了队上的习气,跟学生打什么赌?虽说不讲什么师道尊严,可还要降得住学生。你若输了,学生可就管不住了。”我说:“我绝不会输。”
老陈问:“为什么呢?”我说:“王福说他能今天写出一篇明天劳动的作文,你说他能赢吗?我扳了他们这么多日子老老实实写作文的老病,他倒更来虚的了。王福是极用功的学生,可再用功也编不出来明天的具体事儿,你等着看我赢吧。”老陈呆了许久,轻轻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说:“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学校里没什么,反正就是教学生嘛。可不知总场怎么知道你不教课本的事。我总觉得抓一抓基础还是好的,可你还是不要太离谱,好吗?”我说:“学生们也没机会念高中,更说不上上大学了。回到队里,干什么事情都能写清楚,也不枉学校一场。情况明摆着的,学什么不学什么,有用就行。
要不然,真应了那句话,越多越没用。“老陈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
我查了字典,笑话着自己的记性,辞了老陈回去。月亮晚晚地出来,黄黄的半隐在山头,明而不亮。我望了望,忽然疑惑起来:王福是个极认真的学生,今天为什么这么坚决呢?于是隐隐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妙。又想一想,怎么会呢?回去躺在床上时,终于还是认为我肯定不会输,反而觉得赢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吃了早饭,提了刀,集合了其他队来的学生,向三队走去。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学生们都赤着脚,沾了水,于是拍出响声,好像是一队鼓掌而行的队伍。大家都很高兴,说王福真傻,一致要做证明,不让他把老师的字典骗了去。
走了近一个钟头,到了三队。大约队上的人已经出工,见不到什么人,冷冷清清,我远远看到进山沟的口上立着一个紧短衣裤的孩子,想必是王福无疑。那孩子望见我们,慢慢地弯下腰,抬起一根长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过来。我看清确是王福,正要喊,却见王福将肩一斜,长竹落在地下,我这才发现路旁草里已有几十根长竹,都杯口粗细。大家走近了,问:“王福,给家里扛料吗?”王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赢了。”我说:“还没开始呢,怎么你就赢了?”王福擦一把脸上的水,头发湿湿地贴在头皮上,衣裤无一处干,也都湿湿地贴在身上,颜色很深。王福说:“走,我带你们进沟,大家做个见证。”大家互相望望,奇怪起来。我一下紧张了,四面望望,迟疑着与学生们一路进去。
山中湿气漫延开,渐渐升高成为云雾。太阳白白地现出一个圆圈,在雾中走着。林中的露水在叶上聚合,滴落下来,星星点点,多了,如在下雨。
忽然,只见一面山坡上散乱地倒着百多棵长竹,一个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声音在山谷中钝钝地响来响去。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那人停下刀,回转身,极凶恶的一张脸,目光扫过来。
我立刻认出了,那人是王七桶。王七桶极慢地露出笑容,抹一抹脸,一脸的肉顺起来。我走上前去,说:“老王,搞什么名堂?”王七桶怪声笑着,向我点头,又指指坡上的长竹,打了一圈的手势,伸一伸拇指。王福走到前面,笑眯眯地说:“我和我爹,昨天晚上8点开始上山砍料,砍够了230棵,抬出去几十棵,就去写作文,半夜以前写好,现在在家里放着,有知青作证。”
王福看一看班长,说:“你做公证吧。字典,”说着忽然羞涩起来,声音低下去,有些颤,“我赢了。”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王七桶停了怪笑,仍旧去砍枝杈。学生们看着百多根长竹,又看看我。我说:“好。王福。”却心里明白过来,不知怎么对王福表示。
王福看着班长。班长望望我,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走过去,递到王福手上。王福看看我,我叹了一口气,说:“王福,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赢的。”王福急了,说:“我把作文拿来。”我说:“不消了。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但劳动也是昨天的。
记录一件事,永远在事后,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你是极认真的孩子,并且为班上做了这么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给你吧。“学生们都不说话。王福慢慢把纸包打开,字典露出来,方方的一块。忽然王福极快地将纸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长手里,抬眼望我,说:”我输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来。每天抄,5万字,一天抄100,500天。我们抄书,抄了8年呢。“
我想了很久,说:“抄吧。”
五自此,每日放了学,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点一支烟在旁边望他抄。有时怀疑起来,是不是我害了学生?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可以这样学吗?初时将教书看得严重,现在又将学习搞得如此呆板,我于教书,到底要负怎样的责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渐其多,便想,还是要教认真,要教诚实,心下于是安静下来,只是替王福苦。
忽一日,分场来了放映队。电影在山里极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放映队来,自然便是山里的节日。一整天学生们都在说这件事,下午放学,路远的学生便不回去,也不找饭吃,早早去分场占地位。我估摸队上老黑他们会来学校歇脚,便从教室扛了两条长凳回自己屋里,好请他们来了坐。
待回到屋里,却发现王福早坐在我的桌前又在抄每日的字典,便说:“王福,你不去占地位吗?电影听说很好呢!”王福不抬头,说:“不怕的,就抄完了,电影还早。”我说:“也好。你抄着,我整饭来吃,就在我这里吃。抄完,吃好,去看电影。”王福仍不抬头,只说着“我不吃”,仍旧抄下去。
老黑他们果然来了,在前面空场便大叫,我急忙过去,见大家都换了新的衣衫,裤线是笔挺的。来娣更是鲜艳,衣裤裁得极俏,将男人没有的部位绷紧。我笑着说:“来娣,队上的伙食也叫你偷吃得够了,有了钱,不要再吃,买些布来做件富余的衣衫。看你这一身,穷紧得戳眼。”来娣用手扶一扶头发,说:“少跟老娘来这一套。男人眼穷,你怎么也学得贼公鸡一样?
今天你们看吧,各队都得穿出好衣衫,暗中比试呢。你们要还是老娘的儿,就替老娘凑凑威风。“老黑将头朝后仰起,又将腰大大一弓,头几乎冲到地下,狠狠地”呸“了一下。来娣笑着,说:”老杆儿,看看你每天上课的地方。“我领了大家,进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说像狗窝,又一个个挤到桌子后面坐好。老黑说:”老杆儿,来,给咱们上一课。“我说:”谁喊起立呢?“来娣说:”我来。“我就迈出门外,重新进来,来娣大喝一声”起立“,老黑几个就挤着站起来,将桌子顶倒。大家一齐笑起来,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说:”好,上课。今天的这课,极重要,大家要用心听。我先把课文读一遍。“来娣扶一扶头发,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来,定定地望着我。我一边在黑板前慢慢走动,一边竖起一个手指,说:”听好。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老黑他们明白过来,极严肃地一齐吼道:”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大家一齐吼着这个循环故事,极有节奏,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极重的木料,大家随口编些号子调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条山沟嗡嗡响。
闹过了,我看看天色将晚,就说:“你们快去占位子。我吃了饭就来。”
大家说好,纷纷向分场走去。来娣说:“老黑,你替我占好位子,我去老杆儿宿舍看看。”大家笑起来,说:“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还看什么?”来娣说:“我去帮老杆儿做做饭嘛。”大家仍在笑,说:“好,要得,做饭是第一步。”便一路唱着走了。
我与来娣转到后面,指了我的门口,来娣走进去,在里面叫道:“咦?
你在罚学生么?“我跟进去,见王福还在抄,灯也未点,便一面点起油灯,一面说:”王福,别抄了。吃饭。“来娣看着王福,说:”这就是王福吗?
好用功,怪不得老杆儿夸你。留了许多功课吗?“王福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在抄老师的字典。“来娣低头看了,高兴地说:”妈的,这是我的字典嘛!“我一面舀出米在水里洗,一面将王福抄字典的缘故讲给来娣。来娣听了,将字典拿起,啪的一下摔在另一只手上,伸给王福,说:”拿去。我送给你。“王福不说话,看看我,慢慢让开,又蹲下帮我做事。我说:”字典是她送给我的,我送给你,你不要,现在真正的主人来送给你,你就收下。“
王福轻轻地说:“我抄。抄记得牢。我爹说,既然没有帮我赢到,将来找机会到省里去拉粮食,看省里可买得到。”来娣说:“你爹?王稀——”我将眼睛用力向来娣盯过去,来娣一下将一个脸涨起来,看我一眼,挤过来说:“去去去,我来搞。你们慢得来要死。”于是乒乒乓乓地操持,不再说话。
吃过饭,王福将书用布包了,夹在腋下,说是他爹一定来了,要赶快去,便跑走了。我收拾收拾,说:“去看吧。”来娣坐下来,说:“空场上演电影,哪里也能看,不着急。”我想一想,就慢慢坐到床上。
油灯昏昏地亮着,我渐渐觉出尴尬,就找话来说。来娣慢慢翻着字典,时时看我一下,眼睛却比油灯还亮。我忽然想起,急忙高兴地说:“歌词快写好了呢!”来娣一下转过来,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拿来看看。”我起身翻出来写完的歌词,递给来娣,点起一支烟,望着她。来娣快快地看着歌词,笑着说:“这词实在不斯文,我真把你看高了!”我吐出一口烟,看它们在油灯前扭来扭去,说:“要什么斯文?实话实说,唱起来好听。只怕编曲子的本领是你吹的。”来娣点点头,忽然说:“副歌呢?”我说:“还要副歌?”来娣看着我:“当然。你现在就写,两句就行。前面的曲子我已经有了。”我望望她。来娣很得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旋了半圈,又看看我,喝道:“还不快写!”
我兴奋了,在油灯下又看了一遍歌词,略想一想,写下几句,也站起来,喝道:“看你的了!”来娣侧身过去,低头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将腿叉开到桌子两旁,用笔嚓嚓地写。
远处分场隐隐传来电影的开场音乐声,时高时低。山里放电影颇有些不便,需数人轮番脚踩一个踩式发电机。踩的人有时累了,电就不稳,喇叭里声音于是便怪声怪气,将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银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动作忽而坚决,忽而犹豫,但一个山沟的人照样看得有趣。有时踩电的人故意变换频率,搞些即兴的创作,使老片子为大家生出无限快乐。
正想着,来娣已经写完,跳起来叫我看。我试着哼起来,刚有些上口,来娣一把推开我,说:“不要贼公鸡似地在嗓子里嘶嘶,这样——”便锐声高唱起来。
那歌声确实有些特别,带些来娣家乡的音型,有些妙,又略呈摇曳,孩子们唱起来,绝对是一首特别的歌。
来娣正起劲地唱第二遍,门却忽然打开了。老黑一帮人钻进来,哈哈笑着:“来娣,你又搞些什么糖衣炮弹?唱得四邻不安,还能把老杆儿拉下水么?”我说:“怎么不看了?”老黑说:“八百年来一回,又是那个片子,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吹牛。来娣,你大亏了。五队的娟子,今天占了风头。有人从界那边街子上给她搞来一条喇叭裤,说是世界上穿的。屁股绷得像开花馒头,真开了眼。不过也好,你免受刺激。”来娣不似往常,却高兴地说:“屁股算什么?老娘的曲子出来了。我教你们,你们都来唱。”
大家热热闹闹地学,不多时,熟悉了,来娣起了一个头,齐声吼起来: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识字过三千毕业能读书五四三二一初三班争气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又有副歌,转了一个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来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红了脸,只用手击腿。
歌毕,大家有些兴奋,都说这歌解乏,来娣说:“可惜词差了一些。”
我叹了,说写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凑合能写清楚就不错。平时教学生容易严格,正如总场下达生产任务,轮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学生,慢慢思量应该教得快活些才好。
六第二天一早上课,恰恰轮到作文。学生们都笑嘻嘻地说肯定是写昨天的电影。我说:“昨天的电影?报上评论了好多年了,何消你们来写?我们写了不少的事,写了不少我们看到的事。今天嘛,写一篇你们熟悉的人。人是活动的东西,不好写。大家先试试,在咱们以前的基础上多一点东西。多什么呢?看你们自己,我们以后就来讲这个多。”班长说:“我写我们队的做饭的。”我说:“可以。”又有学生说写我。我笑了,说:“你们熟悉我吗?
咱们才在一起一个多月,你们怕是不知道我睡觉打不打呼噜。“学生们笑起来,我又说:”随便你们,我也可以做个活靶子嘛。“
学生们都埋了头写。我忽然想起歌子的事,就慢慢走动着说:“今天放学以后,大家稍留一留,我有一支好歌教你们唱。”学生们停了笔,很感兴趣。我让学生们好好写作文,下午再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空场亮堂堂的。我很高兴,就站在门里慢慢望。远远见老陈陪了一个面生的人穿过空场,又站下,老陈指指我的方向,那人便也望望我这里,之后与老陈进到办公室。我想大约是老陈的朋友来访他,他陪朋友观看学校的教舍。场上又有猪鸡在散步,时时遗下一些污迹,又互相在不同对方的粪便里觅食。我不由暗暗庆幸自己今生是人。若是畜类,被人类这样观看,真是惭愧。
又是王福先交上来。我拿在手中慢慢地看,不由吃了一惊。
上面写道: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
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我呆了很久,将王福的这张纸放在桌上,向王福望去。王福低着头在写什么,大约是别科的功课,有些黄的头发,当中一个旋对着我。我慢慢看外面,地面热得有些颤动。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终于是下课。我收好了作文,正要转去宿舍,又想一想,还是走到办公室去。进了办公室,见老陈与那面生的人坐成对面。老陈招呼我说:“你来。”
我走近去,老陈便指了那人说:“这是总场教育科的吴干事。他有事要与你谈。”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将指间香烟上一截长长的烟灰弹落,说:“你与学生打过赌?”我不明白,但点点头。吴干事又说:“你教到第几课了?”
我说:“课在上,但课文没教。”吴干事又说:“为什么?”我想一想,终于说:“没有用。”吴干事看看老陈,说:“你说吧。”老陈马上说:“你说吧。”吴干事说:“很清楚。你说吧。”老陈不看我,说:“总场的意思,是叫你再锻炼一下。分场的意思呢,是叫你自己找一个生产队,如果你不愿意回你原来的生产队。我想呢,你不必很急,将课交代一下,休息休息,考虑考虑。我的意思是你去三队吧。”我一下明白事情很简单,但仍假装想一想,说:“哪个队都一样,活计就是那些活计。不用考虑,课文没有教,不用交待什么。我现在就走,只是这次学生的作文我想带走,不麻烦吧?”老陈和吴干事望望我。我将课本还给老陈。吴干事犹豫了一下,递过一支烟,我笑一笑,说:“不会。”吴干事将烟别在自己耳朵上,说:“那,我回去了。”老陈将桌上的本子认真地挪来挪去,只是不说话。
我走出办公室,阳光暴烈起来。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门内黑黑的,想,先回队上去吧,便顶了太阳离开学校。
第二天极早的时候,我回来收拾了行李,将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雾,肩挑行李沿山路去三队。太阳依旧是白白的一圈。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一笔地写上“送给王福,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觉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