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谁的?儿子?女儿?对呀,今天是老人家生日嘛!单调的铃声仿佛给他那把散了架的老骨头上了机油。只见他猛地坐起,迅速地扶着书柜的边沿站了起来,转身迈步来到书柜前,摘下话筒时铃声才响到第三下。可是,就在他刚想开口尚未开口之际,对方已经迫不及待生怕他挂断电话似的嚷嚷开了:“劳驾,您是东便门电器维修……”
“您打错了。”不等说完,张仙北先生就把人家堵了回去。
二
张仙北先生又回到他的躺椅上了。
躺椅与先生关系之密切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有时候,仿佛间他觉得这躺椅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精灵。甚至于有一天,他心中竟然冒出“儿亲女亲不如躺椅亲”的荒诞不经之句,连他自己都为之汗颜。好在屋子里没有人,更何况他并没有出声,反正是心里自说自话,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把躺椅比作儿女,简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以当今提倡的“理解万岁”的标准来衡量,就可以宽容地理解为:这把老躺椅在老先生心目中的分量是多么地重。实事求是地说,这把躺椅极其普通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一般的杂木头加上篾席编成,看不出丝毫的贵重。就这么把破椅子吧,您给一百万试试,张老先生肯定不卖!
这其中当然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您瞧瞧当年女主人的良苦用心就知道了:她把旧床单因陋就简地缝了个可钉可铆的小薄褥子,两头紧紧固定在椅架子上。如此一来,既加大了椅子承受重量的力度,又延长了椅子的寿命;坐在上面的人也特舒服,比坐沙发强多了。除此之外,为了搁先生的茶杯和先生的书籍,女主人还成龙配套地在躺椅旁摆放了一个黄色的小茶几,也因此,虽历经十数年,这把躺椅还能摇摇晃晃地陪伴着它年迈的男主人。说得悬点儿,这其中饱含了人间难得的真情。情义无价,您说它值多少?!每当老人躺在这椅子上,总能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暖意。然而,继暖意之后,总会有一股莫名的伤感袭来:物在…… 不过此时,张仙北先生一定运用秘诀,挥起那把“斩断记忆”的宝剑朝自己的头上砍去。人不与命争!没法子,张仙北时不时地得给自己来点儿封建迷信,爱谁谁! 他压根儿不敢与时俱进地去奢望“快乐每一天”什么的,他的标准极低:活着就是胜利!就经历而言,张仙北能全胳膊全腿儿的活过这七十多年真难为他,凭良心说,他算是死里逃生,万幸!您算算,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革命,三大战役他都是亲历亲受,一场没躲过。少年时代他跟着父母钻防空洞躲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青年时代他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人群中战战兢兢;中年时代他胸挂黑牌子九十度弯腰挨学生们的批斗。唉,上世纪的这点儿陈谷子烂芝麻不说也罢,有点岁数儿的中国人谁不知道哇,用你说!单说张仙北自己的事儿吧,也够不顺的:由于他的家庭出身更兼海外关系,自己的长相又不讨姑娘们喜欢,当然就迟迟找不着对象成不了家。多亏正月十五那天的批斗会他晕倒在操场上没人管,被学校的老锅炉工救起,因而促成了一段好姻缘。这好心人就是他日后的岳父杨换山。对于自己这天赐的婚姻,张仙北得意地引用老子的话说,就叫做“祸兮,福之所依”。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这话也对,遥想当年,尽管是皮带挥舞血肉横飞小死过去,最终醒来,身边却来了一位贤内助。敢说不是人家的福气!妻子杨翠花体貌端庄且不说,难得的是虽不知书却达理,蒸窝头纳鞋底儿却样样都来得,把个清贫之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令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对于妻子张仙北也颇为赞许:称之为御用内阁总理大臣,给个黛安娜都不换。说的也是,这么体贴的妻子上哪儿找去,一把椅子都想得这么周到。不过从旁看来,张仙北先生躺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舒服。因为身子太长,他的下肢也就是两条长腿基本上是悬在椅子外边,双膝上弓着,双脚踩在地面上恐怕也要加点劲儿,这能舒服得了吗?可他老人家偏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坐在这躺椅上更舒服的事儿了,您说怪不怪?就说这会儿吧,他根本忘记了千辛万苦买来的芹菜还待在过道里没人管,却自顾自地躺在躺椅上享清福。但见他双手交叉胸前,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原来,张老先生正在排除杂念,力图使自己的肉身凡胎进入高超的佛家境地。只可惜,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佛家的境地是什么,上哪儿找去!张仙北就是张仙北,你说找不着就找不着呀,他偏找!就算找不着难道不能编一个?无非是劝人别指望这辈子,寄希望于金光灿烂的下辈子,不就超凡脱俗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吗?这有什么难的,不就一个“空”字吗!于是,他就强迫自己沿着这个“空”字思想下去。屋子里悄无声息,倒也有利于他的清修。然而,俗人就是俗人,强迫也没用,闪现在他脑海里的我与佛完全是两码事,阿弥陀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怎么回事?苏东坡怎么出来了?这些年,张仙北根本拒绝读诗词歌赋,那玩意儿风花雪月缠缠绵绵的影响人情绪,一边儿待着去!今天是怎么啦,无端冒了出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还没完没了啦你,有病!张仙北先生有点坐不住了,他必须先把苏东坡处理掉才能入静。于是,他站起来,转身打开了电视。顿时,疯狂的摇滚乐响彻了这小小的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别说一个苏东坡,十个都吓跑了。张仙北自己也被震醒了,忽然想起要为“某人”生日包一回饺子的誓言,他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趁着张仙北先生好不容易离开了房间,可以参观参观他的寒舍了。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外屋,大概十二平米左右吧。迎门正对着是一个两扇的约一米见方的窗子。尽管是西房,如果碰上大晴天,太阳也能在吃完了午饭之后点点滴滴飘洒而来。这温暖的阳光对于张仙北颇为珍贵,于是几十年来这把躺椅就在窗户下面没有挪过地方。更何况,如今张仙北先生走出房间的时间愈来愈少,这阳光对他就愈来愈宝贵。以躺椅为中心,右边的北墙竖立着一个大书柜。这书柜是他女儿张小倩参加工作之后送他的礼物,也是这屋里最时尚的一件家具。张仙北先生家虽然生活拮据,然身为教师书籍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加上他老人家嗜书如命,一生省吃俭用买回家的书也不少。当年这家人口齐全住房拥挤的时候,要放下这些书必须向高空拓展。于是,外屋的南墙和里屋的北墙之上都钉上了长长的搁板,书全放在上面,可谓束之高阁。每当他要取下某本书时,他必须踩在外屋儿子的小床或者里屋自己的大床上。直到人去房空才有空间放下这个大书柜,这倒也解决了张仙北先生的取书之苦。书柜紧挨里屋的小门,北墙就占满了。再看左边,还是以躺椅为中心,它旁边是那个小茶几。茶几与南墙之间的角落里,搁着那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这电视与躺椅几乎是平行的,似乎摆放得不大合理。不过,必须说明的是,电视机在张仙北家里的作用不同于一般人家:“视”的功能在他这里基本被取消,只不过借借它的声儿,搅和搅和屋里的静。所以,张仙北先生根本不在乎那早已发暗的屏幕和歪七扭八的图像,更不在乎它播出的节目。甚至对于那嗲声嗲气的主持人;不男不女的歌手;南腔北调的胡说乱笑等等发出的噪音,他非但能坦然地用那把老骨头扛着,心里还幸灾乐祸:你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唱什么唱什么,反正是瞎耽误工夫没人搭理你。紧挨着电视的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这张八仙桌可非同一般,可以称之为这家里最昂贵的物件。张仙北先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旧桌子竟误打误撞的是个古董。这桌子一直在他们家瞎用着,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他那在深圳做古玩生意的儿子张军回来,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它鉴定为清朝晚期的东西,而且估出了一个令他老人家大吃一惊的价钱。八仙桌旁是一台小冰箱。这台冰箱的到来更是纯属意外。那年他去商场买鞋,刚走到门口就见敲锣打鼓围着好多人,搭的大台子上摆放着自行车、摩托车、电冰箱,还有一部红色的小轿车。同时有人手持大喇叭在高喊:“买彩票,买彩票,两块钱一张,快来买喽!”张仙北先生出于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政府为救助残疾人发行的福利彩票。心想这种公益事业匹夫有责,自己也应参与。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四块钱买了两张彩票,自以为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中了一个二等奖。他本想学雷锋做好事,反而拣了个大便宜,奖品就是这台雪花牌电冰箱。张老先生虽然对此稍存歉意,却禁不住自嘲:好心有好报。外屋就是如此。里屋只有十来平米,放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两屉桌,也就饱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