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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13)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老王掌柜是胶东人,从八九岁就来京学习收拾猪蹄与填鸭子等技术。到我洗三的时候,他已在北京过了六十年,并且一步一步地由小力笨升为大徒弟,一直升到跑外的掌柜。他从庆祝了自己的三十而立的诞辰起,就想自己去开个小肉铺,独力经营,大展经纶。可是,他仔细观察,后起的小肉铺总是时开时闭,站不住脚。就连他的东家们也把 便宜坊的雅座撤销,不再附带卖酒饭与烤鸭。他注意到,老主顾们,特别是旗人,越来 买肉越少,而肉案子上切肉的技术不能不有所革新——须把生肉切得片儿大而极薄极薄, 象纸那么薄,以便看起来块儿不小而分量很轻,因为买主儿多半是每次只买一二百钱的 (北京是以十个大钱当作一吊的,一百钱实在是一个大钱)。
    老王掌柜常常用他的胶东化的京腔,激愤而缠绵地说:钱都上哪儿气(去)了?上 哪儿气了!
    那年月,象王掌柜这样的人,还不敢乱穿衣裳。直到他庆贺华甲之喜的时节,他才 买了件缎子面的二茬儿羊皮袍,可是每逢穿出来,上面还罩上浆洗之后象铁板那么硬的 土蓝布大衫。他喜爱这种土蓝布。可是,一来二去,这种布几乎找不到了。他得穿那刷 刷乱响的竹布。乍一穿起这有声有色的竹布衫,连家犬带野狗都一致汪汪地向他抗议。 后来,全北京的老少男女都穿起这种洋布,而且差不多把竹布衫视为便礼服,家犬、野 狗才也逐渐习惯下来,不再乱叫了。老王掌柜在提着钱口袋去要账的时候,留神观看, 哼,大街上新开的铺子差不多都有个“洋”字,洋货店,洋烟店等等。就是那小杂货铺 也有洋纸洋油出售,连向来带卖化妆品,而且自造鹅胰宫皂的古色古香的香烛店也陈列 着洋粉、洋碱,与洋沤子①。甚至于串胡同收买破鞋烂纸的妇女们,原来吆喝“换大肥 头子儿”,也竟自改为“换洋取灯儿”②!
    一听见“换洋取灯儿”的呼声,老王掌柜便用力敲击自己的火镰,燃起老关东烟。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洋缎、洋布、洋粉、洋取灯儿、洋钟、洋表、还有洋枪,象潮水 一般地涌进来,绝对不是他的火镰所能挡住的。他是商人,应当见钱眼开,可是他没法 去开一座洋猪肉铺,既卖熏鸡酱肉,也卖洋油洋药!他是商人,应当为东家们赚钱。若 是他自己开了买卖,便须为自己赚钱。可是,钱都随着那个“洋”字流到外洋去了!他 怎么办呢?
    “钱都上哪儿气了?”似乎已有了答案。他放弃了独力经营肉铺,大发财源的雄心,而越来越恨那个“洋”字。尽管他的布衫是用洋针、洋线、洋布作成的,无可抗拒,可 是他并不甘心屈服。他公开地说,他恨那些洋玩艺儿!及至他听到老家胶东闹了数案①, 洋人与二洋人②骑住了乡亲们的脖子,他就不只恨洋玩艺儿了。
    在他刚一入京的时候,对于旗人的服装打扮,规矩礼节,以及说话的腔调,他都看 不惯、听不惯,甚至有些反感。他也看不上他们的逢节按令挑着样儿吃,赊着也得吃的 讲究与作风,更看不上他们的提笼架鸟,飘飘欲仙地摇来晃去的神气与姿态。可是,到 了三十岁,他自己也玩上了百灵,而且和他们一交换养鸟的经验,就能谈半天儿,越谈 越深刻,也越亲热。他们来到,他既要作揖,又要请安,结果是发明了一种半揖半安的, 独具风格的敬礼。假若他们来买半斤肉,他却亲热地建议:拿只肥母鸡!看他们有点犹 疑,他忙补充上:拿吧!先记上账!
    赶到他有个头疼脑热,不要说提笼架鸟的男人们来看他,给他送来清瘟解毒丸,连 女人们也派孩子来慰问。他不再是“小山东儿”,而是王掌柜,王大哥,王叔叔。他渐 渐忘了他们是旗人,变成他们的朋友。虽然在三节③要账的时候,他还是不大好对付, 可是遇到谁家娶亲,或谁家办满月,他只要听到消息,便拿着点东西来致贺。“公是公, 私是私”,他542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
    ③三节——五月初五的端阳节、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和大年三十的除夕*5贝巳?冢*债主子们多来讨账。
    二洋人——又叫“二毛子”,是对入了“洋教”而又仗势欺人的民族败类的蔑称。
    教案——指十九世纪末,在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侵入我国内地的情势下,我国人民掀 起的反对外国教会侵略的斗争。此处是指一八九九年出东人民反对教会、教民的斗争。
    250
    对大家交代清楚。他似乎觉得:清朝皇上对汉人如何是另一回事,大家伙儿既谁也 离不开谁,便无妨作朋友。于是,他不但随便去串门儿,跟大家谈心,而且有权拉男女 小孩的“骆驼”。在谈心的时候,旗兵们告诉了他,上边怎样克扣军饷,吃空头钱粮, 营私舞弊,贪污卖缺。他也说出汉人们所受的委屈,和对洋布与洋人的厌恶。彼此了解 了,也就更亲热了。
    拿着一对猪蹄子,他来庆祝我的洗三。二哥无论怎么让他,他也不肯进来,理由是:“年底下了,柜上忙!”二哥听到“年底下”,不由地说出来:“今年家家钱紧,您… …”王掌柜叹了口气:“钱紧也得要账,公是公,私是私!”说罢,他便匆忙地走开。 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上有酱肉味儿吧,我们的大黄狗一直乖乖地把他送到便宜坊门外。
    五
    是的,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件事。并不因为他是掌柜的,也不因为他送来一对猪蹄子。
    因为呀,他是汉人。不错,在那年月,某些有房产的汉人宁可叫房子空着,也不肯租给 满人和回民。可是,来京作生意的山东人、山西人,和一般的卖苦力吃饭的汉人,都和 我们穷旗兵们谁也离不开谁,穿堂过户。某些有钱有势的满人也还看不起汉人与回民, 因而对我们这样与汉人、回民来来往往也不大以为然。不管怎样吧,他们是他们,我们 是我们,谁也挡不住人民互相友好。
    过了我的三天,就该过年。姑母很不高兴。她要买许多东西,而母亲在月子里,不 能替她去买。幸而父亲在家,她不好意思翻脸,可是眉毛拧得很紧,腮上也时时抽动那 么一下。二姐注意到:火山即快爆发。她赶快去和父亲商量。父亲决定:把她调拨给姑 母,作采购专员。二姐明知这是最不好当的差事,可是无法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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