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5)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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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经据典地说。
“生娃娃用不着偏方!”姑母开始进攻。
“那也看谁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马列开的时机。
“谁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姑母从嘴角撤出乌木长烟袋,用烟锅子指着客 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称呼对方一句,先礼后兵,以便进行歼灭战。“中了 煤气就没法儿生娃娃!”
在这激烈舌战之际,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 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二姐独自立在外间屋,低声地哭起来。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 揣起来,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二
姑母高了兴的时候,也格外赏脸地逗我一逗,叫我“小狗尾巴”,因为,正如前面 所交代的,我是生在戊戌年(狗年)的尾巴上。连她高了兴,幽默一下,都不得人心! 我才不愿意当狗尾巴呢!伤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即使没有罪名,也是个过错!看,直 到今天,每逢路过狗尾巴胡同,我的脸还难免有点发红!
不过,我还要交代些更重要的事情,就不提狗尾巴了吧。可以这么说:我只赶上了 大清皇朝的“残灯末庙”。在这个日落西山的残景里,尽管大姐婆婆仍然常常吹*缢?亲*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可是谁也明白她是虚张声势,威风只在嘴皮子上了。是呀,连 向她讨债的卖烧饼的都敢指着她的鼻子说:“吃了烧饼不还钱,怎么,还有理吗?”至 于我们穷旗兵们,虽然好歹地还有点铁杆庄稼,可是已经觉得脖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越 勒越紧!
以我们家里说,全家的生活都仗着父亲的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 维持着。多亏母亲会勤俭持家,这点收入才将将使我们不至沦为乞丐。
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 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 汪死水里。是呀,以大姐的公公来说吧,他为官如何,和会不会冲锋陷阵,倒似乎都是 次要的。他和他的亲友仿佛一致认为他应当食王禄,唱快书,和养四只靛颏儿。同样地, 大姐丈不仅满意他的“满天飞元宝”,而且情愿随时为一只鸽子而牺牲了自己。是,不 管他去办多么要紧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总看着天空,决不考虑可能撞倒一位老太太 或自己的头上碰个大包。他必须看着天空。万一有那么一只掉了队的鸽子,飞的很低, 东张西望,分明是十分疲乏,急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见此光景,就是身带十万火急的 军令,他也得飞跑回家,放起几只鸽子,把那只自天而降的“元宝”裹了下来。能够这 样俘获一只别人家的鸽子,对大姐夫来说,实在是最大最美的享受!至于因此而引起纠 纷,那,他就敢拿刀动杖,舍命不舍鸽子,吓得大姐浑身颤抖。
是,他们老爷儿俩都有聪明、能力,细心,但都用在从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 与刺激。他们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 无所知。
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胡涂的梦。妇女们极讲规矩。是呀,看 看大姐吧!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 她要眼观四路,看着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看着水烟袋与旱烟袋,及时地过去装烟, 吹火纸捻儿。她的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够多么美丽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 纸吹燃,有多么轻巧美观。这些,都得到老太太们(不包括她的婆婆)的赞叹,而谁也没注意她的腿经常浮肿着。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鸡地侍 立。她须精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象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 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小句,使老太太们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
这种生活艺术在家里得到经常的实践,以备特别加工,拿到较大的场合里去。亲友 家给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这种艺术的表演竞赛大会。至 于婚丧大典,那就更须表演的特别精采,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 有板眼,有分寸。姑母和大姐的婆婆若在这种场合相遇,她们就必须出奇制胜,各显其 能,用各种笔法,旁敲侧击,打败对手,传为美谈。办理婚丧大事的主妇也必须眼观六 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使这种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耍弄与讽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同时,她还要委托几位负有重望的妇女,帮助她安排宾客们的席次,与入席的先后次序。 安排得稍欠妥当,就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危险。她们必须知道谁是二姥姥的姑舅妹妹的干 儿子的表姐,好来与谁的小姨子的公公的盟兄弟的寡嫂,作极细致的分析比较,使她们 的席位各得其所,心服口服,吃个痛快。经过这样的研究,而两位客人是半斤八两,不 差一厘,可怎么办呢?要不怎么,不但必须记住亲友们的生年月日,而且要记得落草儿 的时辰呢!这样分量完全相同的客人,也许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可是二嫂恰好比 六嫂早生了一点钟,这就解决了问题。当然,六嫂虽晚生了六十分钟,而丈夫是三品顶 戴,比二嫂的丈夫高着两品,这就又须从长研究,另作安排了。是的,我大姐虽然不识 一个字,她可是一本活书,记得所有的亲友的生辰八字儿。不管她的婆婆要怎样惑乱人 心,我可的确知道我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生的,毫不动摇,因为有大姐给我作证!
这些婚丧大典既是那么重要,亲友家办事而我们缺礼,便是大逆不道。母亲没法把 送礼这笔支出打在预算中,谁知道谁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呢?不幸而赶上一个月里 发生好几件红白事,母亲的财政表格上便有了赤字。她不能为减少赤字,而不给姑姑老 姨儿们去拜寿,不给胯骨上的亲戚①吊丧或贺喜。不去给亲友们行礼等于自绝于亲友, 没脸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荣。而且,礼到人不到还不行啊。这就须于送礼而外,还得 整理鞋袜,添换头绳与绢花,甚至得作非作不可的新衣裳。这又是一笔钱。去吊祭或贺 喜的时候,路近呢自然可以勉强走了去,若是路远呢,难道不得雇辆骡车么?在那文明 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 里走十里八里,到了亲友家已变成了土鬼,岂不是大笑话么?骡车可是不能白坐,这又 是个问题!去行人情,岂能光拿着礼金礼品,而腰中空空如也呢。假若人家主张凑凑十 胡什么的,难道可以严词拒绝么?再说,见了晚一辈或两辈的孙子们,不得给二百钱吗? 是呀,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难道亲友不应当舍命陪君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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