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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10)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学徒,来不及了!谁收我这么大的徒弟呢?我看哪,我就当鸽贩子去,准行!鸽 子是随心草儿,不爱,白给也不要;爱,十两八两也肯花。甭多了,每月我只作那么一 两号俏买卖①,就够咱们俩吃几十天的!”
    “那多么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着。
    大姐夫挑了两天,才狠心挑出一对紫乌头来,去作第一号生意。他并舍不得出手这 一对,可是朝廷都快变法了,他还能不坚强点儿么?及至到了鸽子市上,认识他的那些 贩子们一口一个多甫大爷,反倒卖给他两对鸽铃,一对凤头点子。到家细看,凤头是用 胶水粘合起来的。他没敢再和大姐商议,就偷偷撤销了贩卖鸽子的决定。
    变法的潮浪过去了,他把大松辫梳成小紧辫,摹仿着库兵②,横眉立目地满街走, 倒仿佛那些维新派是他亲手消灭了的。同时,他对福海二哥也不再那么表示钦佩。反之, 他觉得二哥是脚踩两只船,有钱粮就当兵,没有钱粮就当油漆匠,实在不能算个地道的 旗人,而且难免白莲教匪的嫌疑。
    书归正传:大舅妈拜访完了我的姑母,就同二哥来看我们。大舅妈问长问短,母亲 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姐儿们都落了点泪。收起眼泪,大舅妈把我好赞美了一顿:多么体 面哪!高鼻子,大眼睛,耳朵有多么厚实!
    福海二哥笑起来:“老太太,这个小兄弟跟我小时候一样的不体面!刚生下来的娃 娃都看不出模样来!你们老太太呀……”他没往下说,而又哈哈了一阵。
    母亲没表示意见,只叫了声:“福海!”
    “是!”二哥急忙答应,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①,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跟小六儿(小六儿 是谁,我至今还没弄清楚)当厨子,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 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好不好?您哪!”
    母亲点了点头。
    “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心都别操,全有我呢!完*耸拢???*一笔账,决不会叫您为难!”说罢,二哥转向大舅妈:“我到南城有点事,太阳偏西, 我来接您。”大舅妈表示不肯走,要在这儿陪伴着产妇。
    二哥又笑了:“奶奶,您算了吧!凭您这全本连台的咳嗽,谁受得了啊!”
    这句话正碰在母亲的心坎上。她需要多休息、睡眠,不愿倾听大舅妈的咳嗽。二哥 走后,大舅妈不住地叨唠:这个二鬼子!这个二鬼子!
    可是“二鬼子”的确有些本领,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完全违背“老妈妈论”
    ①的原则。
    四
    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 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 能够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 花烟,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 街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那年月,粥铺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就开始炸油条,打烧饼的。 据说,连上早朝的王公大臣们也经常用烧饼、油条当作早点。大姐婆婆的父亲,子爵, 上朝与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儿可的确继承了吃烧饼与油条的传统,并且是很早就起 床,梳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发困可以再睡。于是,这个传统似乎专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风不大,可很尖锐,一会儿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红。她不由地说出来:“喝!干冷!”这种北京特有的干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骚,她也不能不痛快地这么说出来。说罢,她加紧了脚步。身上开始发热,可是她反倒打了 个冷战,由心里到四肢都那么颤动了一下,很舒服,象吞下一小块冰那么舒服。她看了 看天空,每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清凉,轻颤,使她想起孩子们的纯洁、发光的眼睛来。 她笑了笑,嘟囔着:只要风别大起来,今天必是个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点来历,洗三 遇上这么好的天气!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样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请假。假若她大胆地去请假,她知道, 婆婆必定点头,连声地说: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儿,不能 毫无道理地拒绝儿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实地“克”了,哼,婆婆的毒 气口袋就会垂到胸口上来。不,她须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终没有下来。首先是:别说母亲只生了一个娃娃,就是生了双胞胎,只要大 姐婆婆认为她是受了煤气,便必定是受了煤气,没有别的可说!第二是:虽然她的持家 哲理是:放胆去赊,无须考虑怎样还债;可是,门口儿讨债的过多,究竟有伤子爵女儿 、佐领太太的尊严。她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罢烧饼与油条,便计 划着先跟老头子闹一场。可是,佐领提前了溜鸟的时间,早已出去。老太太扑了个空, 怒气增长了好几度,赶快拨转马头,要生擒骁骑校。可是,骁骑校偷了大姐的两张新红 票子,很早就到街上吃了两碟子豆儿多、枣儿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 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将挑战。她不发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唠:这,这哪象过日子! 都得我操心吗?
    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 珠吗?有珠无神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着谁来伺候!佛爷,连佛爷也不伺候吗?眼看 就过年,佛桌上的五供①擦了吗?
    大姐赶紧去筛炉灰,筛得很细,预备去擦五供。端着细炉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 婆已经由神佛说到人间:啊!箱子、柜子、连三②上的铜活就不该动动手吗?我年轻的 时候,凡事用不着婆婆开口,该作什么就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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