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7)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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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叹了口气:“唉!叫灶王爷受委屈,于心不忍哪!”“咱们也苦着点,灶王爷 不是就不会挑眼了吗?”二姐提出具体的意见:“咱们多端点豆汁儿,少吃点硬的;多 吃点小葱拌豆腐,少吃点炒菜,不就能省下不少吗?”“二妞,你是个明白孩子!”母 亲在愁苦之中得到一点儿安慰。“好吧,咱们多勒勒裤腰带吧!你去,还是我去?”“ 您歇歇吧,我去!”
母亲就把铜钱和钱票一组一组地分清楚,交给二姐,并且嘱咐了又嘱咐:“还给他们,马上就回来!你虽然还梳着辫子,可也不小啦!见着便宜坊①的老王掌柜,不准他 再拉你的骆驼;告诉他:你是大姑娘啦!”
“*悖?贤跽乒窨炱呤?炅耍?兴???膊灰?簦 倍?阈ψ牛?艚粑兆拍切┣??*了出去。所谓拉骆驼者,就是年岁大的人用中指与食指夹一夹孩子的鼻子,表示亲热。
二姐走后,母亲呆呆地看着炕上那一小堆儿钱,不知道怎么花用,才能对付过这一 个月去。以她的洗作本领和不怕劳苦的习惯,她常常想去向便宜坊老王掌柜那样的老朋 友们说说,给她一点活计,得些收入,就不必一定非喝豆汁儿不可了。二姐也这么想, 而且她已经学的很不错:下至衲鞋底袜底,上至扎花儿、钉钮绊儿,都拿得起来。二姐 还以为拉过她的骆驼的那些人,象王老掌柜与羊肉床子上的金四把②叔叔,虽然是汉人 与回族人,可是在感情上已然都不分彼此,给他们洗洗作作,并不见得降低了自己的身 分。况且,大姐曾偷偷地告诉过她:金四把叔叔送给了大姐的公公两只大绵羊,就居然 补上了缺,每月领四两银子的钱粮。二姐听了,感到十分惊异:金四叔?他是回族人哪! 大姐说:是呀!
千万别喧嚷出去呀!叫上边知道了,我公公准得丢官罢职!二姐没敢去 宣传,大姐的公公于是也就没有丢官罢职。有这个故事在二姐心里,她就越觉得大伙儿 都是一家人,谁都可以给谁干点活儿,不必问谁是旗人,谁是汉人或回族人。她并且这 么推论:既是送绵羊可以得钱粮,若是赠送骆驼,说不定还能作王爷呢!到后来,我懂 了点事的时候,我觉得二姐的想法十分合乎逻辑。
可是,姑母绝对不许母亲与二姐那么办。她不反对老王掌柜与金四把,她跟他们, 比起我们来,有更多的来往:在她招待客人的时候,她叫得起便宜坊的苏式盒子;在过 阴天①的时候,可以定买金四把的头号大羊肚子或是烧羊脖子。我们没有这种气派与财 力。她的大道理是:妇女卖苦力给人家作活、洗衣裳,是最不体面的事!“你们要是那 么干,还跟三河县的老妈子有什么分别呢?”母亲明知三河县的老妈子是出于饥寒所迫, 才进城来找点事作,并非天生来的就是老妈子,象皇上的女儿必是公主那样。但是,她 不敢对大姑子这么说,只笑了笑,就不再提起。
在关饷发愁之际,母亲若是已经知道,东家的姑娘过两天出阁,西家的老姨娶儿媳妇,她就不知须喝多少沙壶热茶。她不饿,只觉得口中发燥。除了对姑母说话,她的脸 上整天没个笑容!可怜的母亲!
我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是她四十岁后生的“老”儿子。但是,从我一 记事儿起,直到她去世,我总以为她在二三十岁的时节,必定和我大姐同样俊秀。是, 她到了五十岁左右还是那么干净体面,倒仿佛她一点苦也没受过似的。她的身量不高, 可是因为举止大方,并显不出矮小。她的脸虽黄黄的,但不论是发着点光,还是暗淡一 些,总是非常恬静。有这个脸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乱看的眼 珠儿,谁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气,不会有一点坏心眼儿。乍一看,她仿佛没有什么力 气,及至看到她一气就洗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难断定:尽管她时常发愁,可决不肯推卸 责任。
是呀,在生我的第二天,虽然她是那么疲倦虚弱,嘴唇还是白的,她可还是不肯不 操心。她知道:平常她对别人家的红白事向不缺礼,不管自己怎么发愁为难。现在,她 得了“老”儿子,亲友怎能不来贺喜呢?大家来到,拿什么招待呢?父亲还没下班儿, 正月的钱粮还没发放。向姑母求援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议吧,一个小姑娘可有什么 主意呢。
看一眼身旁的瘦弱的、几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儿子,她无可如何地落了泪。
三
果然,第二天早上,二哥福海搀着大舅妈,声势浩大地来到。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至今还是个疑问。不管怎样吧,大舅妈是非来不可的。按照那年月的规矩,姑奶奶 作月子,须由娘家的人来服侍。这证明姑娘的确是赔钱货,不但出阁的时候须由娘家赔 送四季衣服、金银首饰,乃至箱柜桌椅,和鸡毛掸子;而且在生儿养女的时节,娘家还 须派人来服劳役。
大舅妈的身量小,咳嗽的声音可很洪亮。一到冬天,她就犯喘,咳嗽上没完。咳嗽 稍停,她就拿起水烟袋咕噜一阵,预备再咳嗽。她还离我家有半里地,二姐就惊喜地告 诉母亲:大舅妈来了!大舅妈来了!母亲明知娘家嫂子除了咳嗽之外,并没有任何长处, 可还是微笑了一下。大嫂冒着风寒,头一个来贺喜,实在足以证明娘家人对她的重视, 嫁出的女儿并不是泼出去的水。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二姐没听见什么,可是急忙跑出去 迎接舅妈。
二哥福海和二姐耐心地搀着老太太,从街门到院里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二姐还一 手搀着舅妈,一手给她捶背。因此,二姐没法儿接过二哥手里提的水烟袋、食盒(里面 装着红糖与鸡蛋),和蒲包儿(内装破边的桂花“缸炉”与槽子糕)。①好容易喘过一 口气来,大舅妈嘟囔了两句。二哥把手中的盒子与蒲包交给了二姐,而后搀着妈妈去拜 访我姑母。不管喘得怎么难过,舅妈也忘不了应当先去看谁。可是也留着神,把食品交 给我二姐,省得叫我姑母给扣下。姑母并不缺嘴,但是看见盒子与蒲包,总觉得归她收 下才合理。大舅妈的访问纯粹是一种外交礼节,只须叫声老姐姐,而后咳嗽一阵,就可 以交代过去了。姑母对大舅妈本可以似有若无地笑那么一下就行了,可是因为有二哥在 旁,她不能不表示欢迎。
在亲友中,二哥福海到处受欢迎。他长得短小精悍,既壮实又秀气,*绕?劣掷铣伞*圆圆的白净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他还没开口,别人就预备好听两句俏皮而颇有道理 的话。及至一开口,他的眼光四射,满面春风,话的确俏皮,而不伤人;颇有道理,而 不老气横秋。他的脑门以上总是青青的,象年画上胖娃娃的青头皮那么清鲜,后面梳着 不松不紧的大辫子,既稳重又飘洒。他请安请得最好看:先看准了人,而后俯首急行两步,到了人家的身前,双手扶膝,前腿实,后腿虚,一趋一停,毕恭毕敬。安到话到, 亲切诚挚地叫出来:“二婶儿,您好!”而后,从容收腿,挺腰敛胸,双臂垂直,两手 向后稍拢,两脚并齐“打横儿”。这样的一个安,叫每个接受敬礼的老太太都哈腰儿还 礼,并且暗中赞叹:我的儿子要能够这样懂得规矩,有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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