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菜市场里面,菜场已经收市,各种店铺却正兴隆着,地摊也摆出来了,挤挤挨挨,人声鼎沸。声音是各路的乡音,人呢,也是各路的人,一律穿着灰暗,举止鲁莽,一看便是乡人。脸色是枯黄的,但在夜市的灯光下,却也展开着笑颜。脏兮兮的小孩子奔跑追逐,受着大人们的斥骂和推搡。店铺里电视机录音机也来助兴,增添许多摇曳的声色。在这些光色的辉映下,店铺里和地摊上的杂货,也生出一种廉价的鲜艳。根海神志恍惚,在地摊间插着脚,终于从这个喧哗的尘世中走出来。接下来的路是在漆黑中行走,那是一片空地,人家已经迁走,房屋也拆除,开发商却断了资金,就搁置下来,变成一个垃圾场。在空地的边缘,远远的,留有一排房屋,应是原先的弄底。窗户里的灯光,微弱地投到空地,转眼又被吞没了。根海痛快地出着汗,出汗的身体在夜晚的空气里是凉爽的。他头脑是清明的,却控制不住身体,走得飞快,想慢也慢不下来,就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他走入他居住的那一片棚户,从乘凉的人们中间穿行过去,有人喊他,好像从很远处传来。他没有听见,听见了也不回答,直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趔趄,站住了。门口一张竹椅上,坐着根娣。根娣已经来了很久,坐在邻居给的竹椅上,看谁家接到门外的电视里的连续剧,见根海回来,站了起来,身姿怯怯的。根娣很少有这种表情,看起来让人生怜。楼下卖炒货的河南人还没回来,门关着,楼道很黑,根海摸灯绳摸了半天。黑暗里,听得见根娣的鼻息声,很柔软地掀动着空气。摸到灯绳,拉亮了电灯,两人的影子陡地跳在木扶梯边的墙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逼仄的木扶梯上,根海又摸钥匙开阁楼的门,推了进去。根娣打量着这间素净的小屋,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也那么会收拾,东西归置得十分齐整。床上的草席,草席下垂着的床单,还有枕头,毛巾被,都是干净平整的。地板拖白了,立了一架风扇,靠墙的三屉桌上有电饭煲,电炒锅,电水壶,显然都是旧东西,这里那里留下疤痕,但也擦拭得锃亮。一个淘箩里盛着些毛豆,是根海的晚饭菜,今天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了。这就是孤身在外,男人清寂的禁欲的生活。此时,走进了女人的热烘烘的身体。根娣手里提着一茶缸绿豆百合汤,还温热着。根海接过来,浸在脸盆的凉水里,说:这是我的冰箱。根娣说:你还缺一个电视机,显然还牵挂着方才看的连续剧。根海就把窗户打开,说:电视机在这里。窗一打开,对面窗户里的情景扑面而来,电灯光下,又是一桌麻将,几乎看得见他们的牌。静静看了一会儿,根海将窗户关上,两人自然拥在一起。两个汗津津的身子,彼此听得见心跳。这一回,根海眼前浮起的不是小弟的脸,而是爷叔那张表情有些凶悍的脸。他将根娣推在床边,两人一起倒下去。就这样,堤坝决口,一泻千里。正是夏收和秋种季节,乡里人忙着地里的营生,没有人上来看根海,根海就是个自由人。小弟做一日歇一日,根娣就一日隔一日地过来。这一片将拆未拆的旧屋,大多是租住的外乡人,流动性极大,彼此都不认识,都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人注意根娣的造访。根娣总是在根海回住处一小时后来到,此时根海已经吃过饭,擦了身。天还没有全黑,屋里有昏暗的光,然后渐渐沉下去,沉到底。两人一身热汗,身下的草席都漉湿了,风扇的叶片咯啷啷地响,每一转头,就更激烈地咯啷一声,却没有多少凉意,干脆就关了。喘息着,听外面传进来的人声。有时热极了,事毕后开了窗,睡在黑洞洞的床上,看对面窗户里的人。看一会儿,根海踅过去掩上窗,根娣就穿衣服回家了。楼下河南人已经回来,隔了削薄的板壁,有嗡嗡的说话声。他们不敢开过道的灯,就着阁楼里的一方光亮,蹑着手脚下楼,出得门去。一阵凉风拂来,方才发觉夜的凉爽。不知什么时候,已入秋。歇凉的人大半进了屋。哪面墙脚下,有蟋蟀的口瞿口瞿声。根娣从崎岖的巷道里走过,两边是低矮的房屋。月亮当头,就好像照耀着一片瓦砾堆。根娣有一阵子迷糊,似乎这地方曾经来过,其实就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不过,却是圮颓的。门窗歪斜,墙壁开裂,地是坑洼的,不小心就要别了脚,窗户里的小姑娘也变成了妇人。热汗让风吹凉了,通体舒泰,根娣一身轻松。她和根海都是肉欲强的男女,再加上有情义,这人生的际遇给了两人莫大的欢喜。两人都是跃然的,眼睛放出光来。因为有了夜晚的肉体的亲昵,白日里倒是恬淡的。饭食里的热情息止下来,回到过去根海带什么,根娣就热什么送什么。不是为掩人耳目,而是有着更大的满足。小弟遭了几回拒绝,不再作奋力的邀请,渐渐也忘了这档子事。爷叔呢,自以为警告生效,也放松了警觉和注意。然而,平淡底下的狂热,白日里想起来,简直能尖叫出声,叫什么?叫哥哥。好哥哥,亲哥哥,热和和的哥哥!乡音里的“哥哥”,把人的肠子都要揉碎了。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候,根海与家乡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庄稼收了,又种了;院里栽了一棵杉树,又补了一棵枣树;父母亲略有小恙,又不治而愈;大孩子开学了,又要放国庆长假——这一个消息让根海惊了一下,长假里,学校组织学生来上海参观东方明珠,可是临时又改变计划,去了南京参观中山陵。于是松下一口气,事情又继续下去。有一日,根海与根娣完事后,开门下楼去。根海手里端着一盆洗涮的水,走在后面,根娣空手走在前面。两人的步态里都带有着欲望满足的慵懒,踢踏着脚,踩得木扶梯空空响。他们这些日子沉湎于极度的快感之中,有些不顾所以了。楼下的河南人开出门来,先看着根娣的背影,继而又看根海,其中一个笑着点了下头,十分会意的样子,这会意里有一种猥亵。根海明白,他们是将根娣当成了那种女人。就是他们有时候带到住处来的那种女人,也就是在那条暧昧的街上,发廊和足浴房的门后面,有着缠绕的石灰色的手臂和腿的女人。就在第二日,根海回到住处,正烧晚饭,河南人来敲他的门,邀他下去喝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可是现在又来了。根海拒绝了,河南人又邀了一会儿,还用手来拉他的胳膊。根海突然就发火了,将胳膊使劲儿一抽,劲儿过大了,几乎将河南人抡倒。根海克制住情绪,努力笑着,解释说,今天累了,他要早睡,改天他请他们喝。河南人悻悻地下楼去了,根海身上微微起着颤,心跳得又轻又快。他一个人吃过晚饭,洗了碗筷,在面前放上一本不知什么书。他好久没有读书了,书上的字令他感到生分。今晚小弟在家,根娣不会来,可屋子里全是根娣的气息,烘热的,柔软的,熟透的,经过了生育非但没有萎缩,而是更加丰饶的气息。夜里,根海和老家的媳妇打了电话,媳妇显然已经睡了,梦中被唤醒,懵懵懂懂的,说话含混,就像一个小孩子。根海要她带小孩子来上海,媳妇说大孩子要上学,根海说请两天假,接着就是双休日。媳妇说:明天要去和学校的先生商量,也不晓得准不准假。根海就说:要快,快来!媳妇这时清醒了,说你急什么,火要上房似的。这一头根海的眼泪下来了,嗄着嗓子说:我想你们了。媳妇从来没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默了一会儿,说:好的。第二天,根海没去弄口摆摊,许多老主顾来送活,都失望地走了。还有些是来取前日送来的活,也失望地走了,根娣往弄口去了几回,没看到根海的人,心中狐疑,想去他的住处,到底没敢贸然,不晓得他是怎么了。再过一天,根海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两个女儿。他们都不曾想到,根海的孩子是女儿,而且,是两个粉白粉白的女儿,想来是像她们的母亲。两个小姑娘,被阳光照成透明似的,因为来上海,还因为来看爸爸,身上就穿着新衣服。大孩子已经读书,坐在马扎上读一本英语课本,声音琅琅的,一点不怯场。小的就在弄口跑来跑去地看,什么都觉新鲜。她很大胆地跑到麻将桌边,看爷叔的牌,爷叔用点着的香烟头吓唬她,她一笑,躲开了,过一会儿,再蹑了手脚过来。爷叔问根海昨天到哪里去了,根海说街道召集他们这些操路边营生的人开会,将他们编进治安联防队,要负起城市保卫的责任。果然,根海的臂上多了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联防”两个字。爷叔又说:这两个捣蛋鬼在上海玩儿多久?根海说:大的要读书,过了双休日,就让一个同乡人带回家,小的和她娘就住一段,家里也没什么事。说话时,根娣一直在边上站着,一声不出,站一会儿,返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