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样饭菜上的往来,虽然没有持续下来,但小皮匠和根娣之间的乡谊更增进了。小皮匠收工去根娣家洗手,顺便就洗个头。根娣提一吊子温水,帮小皮匠浇满头的肥皂沫,浇着浇着,就浇进他后颈里去了。小皮匠躲,根娣追,将小皮匠的衬衣浇个透湿。小皮匠干脆脱了衬衣,光了膀子擦身。小皮匠的体魄竟然相当壮实,是出过力气的人的身子,没什么赘肉。而且,人们这才发现,小皮匠身个挺高的,平时光看他坐着,就不觉得。根娣将吊子里余下的热水,统统从他背脊浇下去,黑黝黝的皮色像上了一层釉,水珠子大颗地滚落下来。两人在弄堂里疯,别人并不留意,因都知道根娣的脾性,再说,和一个小皮匠能怎么样?又不是爷叔,爷叔这几日似乎很沉寂,极少见他露面。有几次,被人看见坐在他女人的店里,举一张报纸遮住了脸。其实,爷叔是在躲金蓉呢!自从那次帮金蓉搬东西上她家,爷叔就怕了她,他也不知道怕的什么,金蓉能把他怎么样?可他就是怕呢!像爷叔这样,从车间里出来的人,什么样的村话都说得出口,也招架得住,但遇到稍微暧昧些的形势,立马失了方寸,其实就是嘴硬。金蓉的笑容,又像是欢喜又像是生气;还有她的眼睛,不是像根娣,铺天盖地地过来,而是迂回曲折,不晓得藏着什么;再有,她的手,冰凉的,让他不由地起寒噤。可是,当然,毋庸说,爷叔看出了这女人的好看,过去不曾发现的。她走路有一种姿态,又喜欢穿长裙,风摆荷叶般的。他女人是小巧玲珑的身段,走不出这样的幅度。根娣的身材也不错,但和她的人性一样,是憨直的,就缺乏了婉约。这样说来,爷叔对金蓉的怕就变得复杂了,它含有着一种警惕,警惕受诱惑。爷叔在家里藏了两天,实在闷极了,就去女人的小店里坐着,至少可以看看门前的车与人。可是,这一天,金蓉到店里来了。金蓉供职的公司就在附近写字楼里,午休时候,她就过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爷叔都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女人已经迎上前去。两个女人原本在弄堂里是淡淡的,点头之交而已,此时因是客主之间,顿时变得很热络,互问一番寒暖,然后共同翻拣服装。爷叔的女人向金蓉推荐各种新型的材质和款式,产自哪一个地区,又应合了哪一股国际潮流,鼓动金蓉去试衣间试穿,不买没关系,过过瘾也很开心。金蓉一件一件看着,最后挑出一件套头上装,胸前缀着细小的蕾丝。她上下地看了一遍,然后比在身前,对了镜子侧着脸看。爷叔女人称赞她很有眼光,再劝她进试衣间试穿。金蓉只笑不答,又对了镜子看一会儿,方才说:有人说你店里的衣服只有小姑娘能穿!爷叔女人说:这是什么瞎话,时尚是针对人的,不是针对年龄的,这是一种气质。她的手指从一排衣服上划过,好像钢琴家的手从琴键划过。时尚是有生命力,很快就过时的那叫时髦,不过是些奇装异服,我店里从来不进的。这女人真的受过历练了,表现得如此沉着。金蓉将衣服从胸前放下,挂回原处,说: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看就好了!那女人低头整理着衣架,说: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自己心里就这么看好了!金蓉不由注意地看这女人一眼,说要上班了,下一日再来。女人送她到门口,开门闭门时,门上的电子风铃就“叮”地响一声。此时,爷叔整个人都缩在了报纸后面。下一日,金蓉真的来了,随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小姑娘,是她们公司的白领。小姑娘们在衣架上翻拣,爷叔的女人则陪金蓉说话。她们这一回见面竟是稔熟许多,说了各自的生活和经历。爷叔的女人告诉金蓉在日本打工的苦楚,刚去时候,一句话也听不懂,自然也找不到工作;这时,有一个小姊妹的父亲急病,她要回上海,就让她顶工;老板娘和她说话,她一副茫茫然的样子,老板娘说:我的话你懂不懂?她连这句话都听不懂。说到此,不禁笑出声来,是熬过来的自嘲又自得的笑。缩在报纸后面的爷叔自然听过女人的诉苦,但却是头一次听女人将自己的苦楚说得如此生动。而且,金蓉也变得生动了,她的笑声竟是清脆的。说了一会儿,那两个小姑娘已经各自挑了中意的,进试衣间试穿。金蓉说前一日的那一件想想还是放不下,也想试一试。于是,爷叔的女人就去原来的衣架上拿,可是,却没有。再去另一座衣架上找,也没有。金蓉略感遗憾地说,也许被人买走了。爷叔的女人说并没有,卖了哪些,余了哪些,她心里有一本账。又回头问爷叔,有没有人从他手里买走过衣服。爷叔的脸始终藏在报纸后面,回答说:你从来不让我接生意的,现在倒要问我。女人微微一笑,向金蓉解释:我不是不让他碰生意,他实在搞不明白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两人分头在店堂找了一圈,女人连柜子的门都打开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金蓉说:算了,上班时间到了,要走了!女人说:明天你再来,不相信我找它不到,分明在眼面前的东西,难道会飞了!金蓉和两个小姑娘出得门去,女人没顾得送客,站在店堂间纳闷:衣服到哪里去了呢?第二日,金蓉没有去爷叔女人的店里,她怕她这一去,很像是上门逼债似的。傍晚下班回家,爷叔正站在弄口,她看都没看一眼走了过去。不想,爷叔却悄悄尾随而来,喊了一声“金蓉”。金蓉吓了一跳,回身看见爷叔,问道:你有什么事吗?爷叔的表情很神秘,悄声道:进门去说。金蓉疑惑着开进门去,家里没人,竹窗帘垂着,凉森森的,金蓉的家就像她这个人,有一股凛冽的清洁,但这只是表面,爷叔想起她和自己女人讲话的神采,原来她也有活泼泼的一面。金蓉将爷叔让进房间,她的眼光让爷叔生怯,他强撑着,有些豁出去地嬉开笑脸,这却使他显得油滑。金蓉心中生厌,早已忘了本来是她先招惹的他。她又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这时,爷叔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有一个塑料袋。给你!爷叔说。金蓉接过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件衣服,正是前一日她们上天入地找寻的那件,藕色的丝织套头上装,胸前缀了一些细巧的蕾丝。金蓉将衣服抖开,对了光照了照,又重新叠起来,扔回给爷叔,冷笑道:偷老婆的东西送给女人,算什么本事!爷叔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是看你喜欢!金蓉说:看我喜欢你买呀,买下来送我!爷叔嗫嚅着终于说不出话,金蓉将空塑料袋也扔回给爷叔,中途落下来,爷叔弯腰去拾,心急慌忙中,没有抓住塑料袋,抓住的是金蓉的裙裾。金蓉提脚轻轻一踢,爷叔松了手,凭空抓了两把,抓住塑料袋,仓皇退出去了。再下一日,金蓉去爷叔女人的小店,女人迎上前就说,那件衣服找到了,就在原来的地方,当时怎么会漏掉了。金蓉说:这就叫鬼打墙!她进到试衣间穿了,走出来,对着镜子左右地看,果然很好。爷叔的女人说:我就说你穿了好,你不相信。金蓉说:现在我相信了。于是一个付钱,一个收款,当即交割了买卖。爷叔的女人又说:这回你相信了吧,我这店里的衣服是不分年龄的。金蓉服气道:我再不听信鬼话了!从此,金蓉和爷叔的女人做了好朋友,和根娣呢,恢复了点头之交,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