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饭主要是烧给儿子吃,根娣自己无所谓。她从舞场上学来,中午只吃一只番茄,一根黄瓜,就可以对付的。给小皮匠热饭也是在这时间。午饭过后,就到了下午,下午是打牌的节目,就在自家后门口。若是下雨,就挪进灶间。牌友是左右邻居,两个老太,一个男人,人称“爷叔”,还有一个看牌的,就是介绍根娣给小皮匠热饭的老太。看她热切的眼神,根娣就要让她,她却又冷漠下来,说没有赌资,家中一应钱财都在媳妇掌握中。根娣也是不怎么擅长打牌,但打牌往往是不会打的手气好,所以她也不是全输。根娣是个豁达人,输的当作买门票,就和跳舞要买门票一样,赢的就作小菜钱。爷叔的牌路子很专业,照理这三个根本不是他对手,但爷叔心地纯良,不忍欺负妇孺老弱,所以并不十分较真。老太总归是苛索的,首先把输赢定得很小,再是谨小慎微,从不做大牌,图个小利。所以牌桌上就很平淡,这也是叫人心安的,根娣不会跌进赌局里面去。再有时候,根娣就和隔壁的金蓉逛街。金蓉就是被那老太形容得十分刻薄的媳妇,其实没那么可怕。金蓉比根娣略小两岁,下岗后考了财会上岗证。那时候,财会还比较稀少,不像现在,什么都是过剩的,她很快找到一家中型企业做出纳。然而,几年后,这家企业关停并转,于是二次失业。此时,劳动市场上涌现了更多更年轻学历也更高的人力,金蓉只能在私人小老板的公司里打打工。原先她是看不起根娣的,自恃有个好娘家。她娘家离夫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地段更加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被发展商割得七零八落,一条弄堂剩了一截尾巴,金蓉娘家就在这截尾巴上,不定哪一天,就会迁往不知远到什么地方的地方,似乎也没有理由继续看不起根娣了。而一旦相处,便发现根娣比弄堂里长大的女孩多出许多好处,首先一条不记仇。当时抵制根娣家的盒饭生意,金蓉也积极参与的,还是出谋划策者,可事情过去,根娣也并没怎么样。就这一点,金蓉就和根娣结交下来了。但金蓉只限于和根娣逛街,或者到“乐购”、“家乐福”买东西,跳舞和麻将她是不参加的,倒也不是坚持某种原则,而是没有兴趣。在一个女人,能够杜绝染上癖好,说明她有着相当自律的性格,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金蓉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她的外形也有点这个意思,其实五官轮廓挺端正,也不见老,可是从没有笑容,就显得一张脸铁青,叫人看到无趣。她婆婆把她说得如此厉害,也多半是从这张脸引起的。可是,一个女人生就这样一种冷淡的表情,实是出于无奈,她的内心,完全可能也是活泼的。那老太,就是金蓉的婆婆,镇日里,不是坐在弄口,就是坐在根娣他们的麻将桌边,晚上在家,也是要说一些她的见闻。比如一个偷窨井盖的外乡女人,连人带赃当场捉住;一辆桑塔纳刮倒一辆机动自行车;更奇的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央求小皮匠取下她的耳钉,那耳钉旋得太紧,耳垂都已肿起来,于是,陷得更深——这并不是皮匠的业务范围,可是结果怎么样?小皮匠替她旋了下来,而且耳钉一点没损坏,尽管那女人痛苦地直说:“我不要了!”事实上,她接过耳钉,小心地揣好,欢天喜地走了。至于麻将桌上的是非就多了:牌局的风云变幻,即便是如此枯燥的牌局,在老太看来也是很激动的;由牌局引起的纷争龃龉;各家的是非短长也在这里互通有无。金蓉除了必要的交代,是从不与婆婆闲话的,儿子孙子更没有耐心听了,所以,老太只是对了空气说而已。但是有一天,却有一个意思入了金蓉的耳朵,那就是根娣和爷叔有染。老太的原话是,像爷叔这样牌路很凶的人,为什么倒要天天和几个女人打小麻将了,奇怪不奇怪?金蓉不由竖起耳朵,听老太又补了一句:根娣这种女人,骨头没有四两重!老太说这话的表情就和她说媳妇时候的一样,都是俨然的,表示出对世事的不满,以及自己的正直。这就可以印证出,她媳妇未必就是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在老太,需要有一些谈资。那么,反过来再对照根娣,老太的话也可能是失实的。可是,不知怎么,金蓉却上心了。就像方才说的,外表冷淡并不表明内心没有热情,和所有的女性一样,金蓉也向往经历更加丰富的感情生活。倒不是说她们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完全不是,和婚姻就没什么关系。应该说,她们的婚姻都是相当稳定的。可也正是因为稳定,就让人觉得沉闷了。在这样的年龄,老的多已送走,当然,金蓉的婆婆还在,并且很健旺,那也就不太拖累;小的呢,也长大了。她们一下子多出许多时间和精力,而她们的丈夫,往往是在这个时间段进入低潮期。好像人生的要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一时又看不见新的目标,不由便颓唐下来。生理也正在经历转变,凡事都不大能打起精神,难免跟不上女人的节奏了。当金蓉听婆婆嚼舌头,传爷叔和根娣的闲话,她的脸一下子板得更紧了,内心则起了波澜。她本来不对爷叔有什么注意,可是,可是就算是这么个不怎么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根娣,而不是她金蓉,与他生出暧昧来?张眼望去,除了爷叔,又还有什么人呢?金蓉忽然感到一种冷清,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机会,而时间则明显地紧迫了。在公司里,她是被人叫做阿姨的,四周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连老板亦不过三十来岁。去商店,服装的尺寸款式全都面向年轻人,而且是时髦的年轻人。到化妆品柜台,向你介绍商品的小姐总会说一句:像你这样的年纪——似乎已经被逐出生活的舞台。可事实上,她精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生活,而且充满了感情。下一日,金蓉在弄堂里遇见根娣,走到跟前,忽然间不能自持,一闪身,走了过去。根娣本来是要和金蓉说话的,却扑了个空,心中十分纳闷,但过一会儿也忘了。等金蓉再一次走过弄堂时,根娣家后门口的牌桌已经摆出来,四个人正襟危坐,专心地看牌。金蓉觉得这情景有一种造作,隐藏着极大的用心。她的婆婆坐在牌桌边,抬头望她,远远地,婆媳对视一眼,忽就有了默契,交换出心得。之后,根娣还碰过金蓉的钉子,再木的人也要起反应了,再说,根娣又不木,只是不那么计较。她想:究竟什么事上得罪了金蓉呢?她跑去金蓉家,想把金蓉叫出来,当面问一声。这就是根娣的性格,简单直接,可金蓉则微妙多了。她家住底层,房门对了后门,既不应根娣的叫,却也不关门,兀自在房间内行来走去。根娣以为没听见,再叫,还是不应。几次三番,根娣才晓得是叫不应了,悻悻地打回转。从此决定,金蓉不理她,她也不理金蓉。下回迎面碰上,就很轩昂地走上去,两人撞个脸对脸,再错开来,交臂而过。这样,根娣就把金蓉的表情看清了,她看见的是,鄙夷。这就又是金蓉的微妙之处了,心里明明是艳羡,脸上露出来的却是鄙夷。根娣不知道这表情缘由何处,但颇为受伤,纳闷之余,又添上一层愤怒。不过,根娣受蒙蔽的日子不会太久,弄堂里的生活正应了那句俗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像金蓉的婆婆,得来那许多见闻,单在家里说是远不够的,也要和左邻右舍说说,再和牌桌上那两个老太议议,很快,就通过一种很复杂的途径传到根娣的耳朵里。根娣这一气,非同小可,却又不知向谁发作。正如方才说的,传说是经复杂的途径进入根娣耳朵,要追溯回去几乎不可能。根娣取缔了后门口的麻将桌,老太们识趣地走了,另外去找消遣,只那爷叔上门来找了两回,两回都被根娣将门在鼻子跟前碰上,看上去更像是那么回事了。根娣向小弟发牢骚,小弟到底是成熟了,开出租车也长了见识,对根娣说了些人生经验。小弟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在这条弄堂里住了几十年,就知道弄堂是个是非之地——朝夕相处,脚碰脚的,各家与各家都有些仇怨;也是因为脚碰脚,还必须将仇怨埋在心里,否则怎么共处下去?所以,弄堂里的人都是面和心不和,不要企图有什么真心,面子上保持和气就可以了。小弟的人生经验确有几分精到,但总归是消极的,这也就是时届中年的男人的怠惰,已消磨了锐气。这经验并没有让根娣振作起来,反而更加丧气,但她还是吸取了教训,不再和弄堂里的人打拢,连跳舞都没了胃口,因人世是这样一种扫兴的境遇。她将自己闷在家里,一日内,出门只是为买菜买东西,还有,中午替小皮匠送热好的饭菜。送去饭菜,就在皮匠摊的马扎上坐着,等小皮匠吃完,收了碗筷,再回家去。坐在皮匠摊上,根娣的神气很有趣,有一种孩子式的挑衅,好像说,你们坏,我不和你们玩儿,和小皮匠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