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过的鞋,皮革的气味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脚臭、汗臭,和起来,就是皮匠的体味。每一代皮匠都是这个味,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已经习惯了这股气味。他们的屋里头也是这股气味。像小皮匠的女人,也就是老皮匠的女儿,就是在这股气味中长大的。她的母亲,小皮匠的岳母,更不用说了,这股气味可说就代表了她的男人。这一点上,小皮匠却与他的前辈们不同,他身上没气味。他从来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里。他就像一个正规企业里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换上工作服,至于换下来的干净衣服,那是一件西装,配有领带,自有寄存的地方,暂且按下。为了不染上这股皮匠行业的传统气味,他做活时从不穿毛线衣裤,因为毛线衣裤最吸气味。傍晚,天将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内人家的水斗,用香皂洗了手脸,穿好衣服,回家去了。倘若是乡下有亲戚来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现成饭吃。女人们烧好了饭菜,老远的,油烟味便扑鼻。天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饭桌就铺排在弄堂里,我敢说,小皮匠家的饭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东西都是从乡下带出来的,草鸡炖汤,六月蟹拦腰一剁两半,拖了面糊炸,蛏子炒蛋,卤水点的老豆腐,过年的腊肉或者风鹅,还有酒。要是小皮匠的父亲在,就两个人对酌,单小皮匠自己,就是独饮。他喝一阵子,吃了一些菜,女人就给盛上满碗的饭,重新热了鸡汤。虽然是盛暑,可他们家乡的习惯,荤汤是要吃大滚的,吃出一身热汗,内里的湿热便发散出来。果然,风吹在身上,沁凉了许多。月亮也升起了。女人将桌上的碗碟收去,擦拭干净。这时候,小皮匠要看一会儿书了。小皮匠看的书是比较广泛的。他有一套《说岳全传》,半部他们家乡人、著名说书人王少棠的《武松》,再有一二本《资治通鉴》。除此,还有一些杂志,比如《检察风云》、《读者》、《今古传奇》,是他从书报亭上买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里的。他认为现代的书不如古书有看头,那些旧书他是称作古书的,古书里面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是关于世道,小道理则关系做人。当然现代的书也很重要,因为是说当下的事,可以开眼界,不至于太蒙塞。然而,他还是觉得,当下的这些事再是千奇百怪,却也出不了古书里的道理。就像俗话说,孙悟空七十二变,变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下的事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古书上的事则是举一反三。不过,这又正是读书有趣的地方,他可以用现代书里的那些人和事来检验古书里的道理,反过来,古书里的道理又可用来解释现代的事情。所以,小皮匠读书是用心读的,从屋内接出来的一盏电灯照耀着小桌上的书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纸牌,也有麻将,牌在桌面上甩来甩去,还有牌友们为牌局起的争执,都吵不了他。无论是他的女人,母亲,或者岳母,这时都不与他说话,以免打扰他。但要是父亲在,他有时会从书本上抬起头,谈一些读书的心得,是为表示对父亲的尊敬。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过于倨傲了,当然,女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更多的时间里,小皮匠是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着,那是要冷清一些的。每天收工回来,还要做饭。但做饭对于小皮匠并非难事,他们那地方,男人多会烧一手好菜。只不过,一个人吃饭总是简单的。他将路上买的菜洗洗切切,烧出一荤一素,吃一半,留一半。留出的一半装在一口小钢精锅里,第二日带去做活的地方当中午饭。因为要烧饭和洗涮,时间过得很快,忙完坐定,看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总也要读两页。在他看来,读书也是一种手艺,一天放下,就要花两天拾起来。看几页书,就熄灯睡了。入睡之前,免不了会想起女人绵软的身体,这是单身在外最大的煎熬。楼下那三个河南籍的房客,有时候会分别带足浴房的小姐来,在门口让他撞上过几次。他愠怒的表情让河南人一下子畏缩起来,不由心软了。小皮匠是有些洁癖的,觉着这种事很腌臜,而且他又对房东负有照看房子的责任。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晓得厉害。在他们乡下,有一个老光棍,就是在人民公社时候,向队里的耕牛下手,结果判刑坐牢。刑满释放回到家乡,大人都不让小孩与他说话,兄弟也与他分家,一个人过着十分孤寂的日子。小皮匠自小就可怜他,却是当畜生来可怜的。他觉得,人要是一点不能忍,就和畜生是一样的。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向房东缄口,但是,从此与他们保持距离。因有一些设施是共用的,比如水斗、煤气灶,他就将自己的用物拿到阁楼上,尽可能错开烧煮的时间,避免接触。房东自己修了一个小小的厕所,他也不再使用,而是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如厕。其实那几个河南人禀性都还忠厚,有时烧了好菜,喊他过去喝酒。他去喝过几回,四个男人喝到舌头都大了,称兄道弟地分手,在楼梯口再要纠缠一会儿,然后各自睡觉。如今,他总是托辞谢绝,于是,这点五湖四海的友情也牺牲了。小皮匠没有让女人过来长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顾虑环境,倒不止是说居住的小环境,更是指大环境。虽然小皮匠每日里只是从住处到做活处往返,所闻所见不过五百米一块街区,但也足够他了解这个城市的阴暗面了。就在他途经的一条马路上,沿街一排发廊,说是发廊,却也不见有什么发廊的生意。透过一扇玻璃门,只看见遮面的长发,裸着的胳膊和腿—— 一种阴地里捂出来的没有光泽的石灰白,又好像没有发育起来,细瘦孱弱。小皮匠又要觉着可怜了,这一回不是觉着哪一个人,而是这个世界,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到这可怜的世界里来。他那女人,有着开阔的眉心,桃花红的脸颊,嘴角上有一颗褐色痣,一笑起来,嘴没动,痣先动,星星似的一闪,眼睛一亮。她没什么见识,没享过大福,可也没受过欺负。他宁可她耳目闭塞,乡下人的那些村话,他都不愿她听的。就让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带孩子吧!乡下也有腌臜事,比如那个老光棍,但不是受责罚了吗?人都不挨近他。城里就不同了,什么都搅在一处,分也分不开,所以就叫做“大染缸”嘛!“大染缸”这个词用得太对了!就这样,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小皮匠也安宁地入睡了。
二
前面说过,小皮匠来到做活的弄堂口,先要换工作服。穿来的西装,冬天是滑雪衫,夏天则是很平整的衬衫,总之是干净体面的衣服,寄存在哪里呢?寄存在根娣家里。根娣是谁?是弄内一户居民。小皮匠不仅在根娣那里存衣服,中午带来的饭菜,也在根娣家热。根娣根据他带来饭菜的内容,或者在她家电饭煲的蒸格里蒸热,或者加工成菜泡饭,给他添点佐料和配菜,也是有的。小皮匠并不是白得根娣的劳动,他每月都交根娣一些煤气钱,根娣家的鞋,他也是无偿修理。这样,双方都坦然自在。小皮匠本来是央求一个老太,天气适宜的时候,这老太常在弄口坐着,看街上往来的人和车辆,难免要和小皮匠聊几句,就有些相熟。但是她没有应承小皮匠的央求,因她在家说不了话,媳妇才是一家之主。小皮匠说:怎么可能,你是婆婆呀!老太说:她是太婆!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像是对整个社会抗议。小皮匠笑笑,止了话头,晓得再要说下去,就有挑拨是非的嫌疑了。无论乡下城里,这都是一个令人激愤的话题。停了一会儿,老太平静下来,建议小皮匠到根娣家去蒸饭,小皮匠不认识根娣,老太就说:怎么不认识?敲破你头的那个。小皮匠就晓得是哪个了。有一回几个女人与小皮匠斗嘴,其中一个用鞋跟在小皮匠脑门上叩了一下,鞋跟像锥子似的,立刻破了皮。小皮匠在这弄口坐久了,晓得上海弄堂里的女人和乡下女人没什么两样。田间地头,兴头一旦起来,说话行动就很放肆,尤其是逮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任她们怎么调侃,小皮匠也不动气的,她们没有恶意,相反,还挺喜欢他,当然,多少也是不放他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