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叔的女人去日本,似乎是一个转折点,事情从此改变了局面。开始时并未见得,等两年后,女人第一次从日本回来,征兆便显现出来。一部出租车从飞机场开来,大箱子、小行李在弄堂里壅塞了一时,然后一件一件消失在爷叔家的门洞里。久别重逢,女人回家并没有滋润爷叔的生活,爷叔反而委顿下来。女人在上海和日本之间又往返了几次,然后彻底回来不再去,在隔马路的宾馆区开了一间小服装店。她依然是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的,偶有几回,有人走过她的店面,看见玻璃门里,穿着黑衣黑裙的她,还以为是个日本女人,这才意识到爷叔女人的变化。就是在这期间,爷叔的工厂走了下坡路,经过几番转产,兼并,联营,合资,费改税,股权制,由控股到不控股,最终全盘为外资购买,说是体制改革,实质就是关门大吉。厂级领导由所属部局重新安置,工人们则提早退休和待退休,像爷叔这样的中层干部又多一条路,就是买断工龄。爷叔的工龄长,买断的这笔钱比较可观,领回家放进银行,先也是令他兴奋的,但随着人们富裕程度的增长和通货膨胀,这笔钱款的数字越来越平淡了。在此同时,爷叔再就业的遭遇也是令人气馁的。他在机械方面的专长,竟派不上什么用场,更受打击的是,来到劳动市场,爷叔发现自己已经进入老龄队伍了,其实,那年爷叔还不到五十。爷叔最不喜欢“四○五○”的称谓,这意味着社会弱势群体,需要别人发慈悲来照顾了。虽然谁也不会来照顾你,还得靠你自己。爷叔的女人曾经帮他在一个日资企业谋到职位,说是负责营销管理。可所谓日资企业不过是当年去日本打工然后移民的上海人的小生意,将些中国绣品、漆筷、檀香扇什么的销到日本去。总共两间写字间,三五个职员,营销部连管理带员工就只爷叔一个人。老板惨淡经营这一份家业,兴许吃过太多的苦,于是待人相当刻薄。爷叔哪能受得了这个,做了半个月就不干了,宁可这工资泡汤白干。这次经验使他产生创办自己企业的念头,这一点和根娣很像,看起来,再就业的人都有着同样的心理历程。但爷叔是个男人,野心比较大,他在枕头上和女人商量,将服装店关了,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开个大店。即便是在缠绵的时分,女人的头脑也很清醒,她说: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支持你本钱和路子,但你归你,我归我。她在生意场上看得多了,生意破产大半是自己人和自己人过不去,所以家族企业才需要董事会制约权力。爷叔想不到自己的女人长进到这样,已经是女强人,起心里敬重又生畏,只得退了回来。现在,劳动市场留给爷叔这样的人的,或者是快递公司做快递,或者是做保安。爷叔也长了年纪,渐渐地不太想出去,于是就在家待着,偶尔去帮女人的店里进进货,平日负责一日三餐,过起了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处,就是让人变得谦虚。金蓉婆婆说爷叔有精湛的牌艺却甘心和女人们打小麻将,是有其他的用心,用心其实就是,他不能用女人的钱滥赌。爷叔是个识相的男人,也因为此,爷叔绝不会生出金蓉婆婆所说的用心。他对根娣只是觉得合得来,根娣是个好相处的女人,而且还挺有趣。比如她听庄时摸牌,怕摸了坏牌,就要求爷叔——这一日,爷叔很旺,所以她要求爷叔在她将要摸的牌上吹一口气,沾一点好运。爷叔的这口气没有吹在牌上,而是吹在了根娣的手上。是有些轻薄,可也不过仅此而已。一到烧饭时间,爷叔不管风头多好,还不是乖乖地回家去。逢到女人需要他出场应酬,爷叔便新吹了头发,穿一身簇新的西装,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爷叔打扮起来,还是很标致的,现在,谦虚的表情又使他看上去挺温柔。金蓉渐渐发现了爷叔的好处,她惊异以前竟然一点没感觉,她向爷叔笑的时候,就不完全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些真心的示好。可是,爷叔却不由畏缩了。方才说过,爷叔已是一个谦虚的人了,从他和女人强弱互换的经验里走来,他对女人都有些望而生畏,尤其是像金蓉这样严肃,每天到公司上下班的女人,觉得她们一概不可小视。这也是他喜欢找根娣的缘故,根娣不上班,也不严肃,当然,还很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这也是爷叔的一点精神生活。金蓉素常不将爷叔放在眼里,爷叔也惯了吃她的冷脸,现在,猛一得她的笑靥,实在尴尬大于欣喜。爷叔都来不及作出回应,只是怔着,等他也要笑一下的时候,金蓉已经走过去了。她穿一身豆绿的丝质衣裙,裙摆很长,就有一些翩然的意思,爷叔有一阵惘然。等下一次,金蓉再向爷叔笑,是在傍晚时分。一部面包车停在弄堂口,车门打开,下来金蓉,站定了,车上人就传下一件件东西,显然是公司里发的福利,饮料、水果和点心。看见爷叔站在弄口,嫣然一笑道:帮帮忙。爷叔弯腰搬起饮料箱,金蓉又往上加了一盒曲奇饼干,自己提了两个马夹袋,走在了前面。她踩着一双细高跟凉鞋,步履轻快,爷叔眼睛里是金蓉的背影,手里沉甸甸的,感慨地想,这世界全部是女人的了!爷叔随金蓉一直走进她家房间,将东西放到指定的位置,要走,金蓉却送过来一个冷毛巾把,让他擦汗。毛巾把是从冰箱里取出的,上面洒了六神牌花露水。爷叔擦汗的时候,金蓉问道:你女人店里有什么新款吗? 爷叔猝不及防金蓉会问他话,心里一紧,脱口说道:新款都是年轻小姑娘穿的样式,衣服吊在肚脐眼上,裤子吊在脚踝上,裙子吊在屁股上——金蓉收起笑容,沉下了脸,爷叔这才意识到出言粗鲁了,止住话头。爷叔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口,就托不住下巴,话风都是车间里的传统。金蓉皱着眉说:是啊,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是跟不上潮流了。爷叔心里又是一紧,赶紧地说:金蓉你看上去很年轻,就像小姑娘。金蓉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眼睛里总是小姑娘,小姑娘!爷叔再不敢说话,站了一会儿。金蓉说:谢谢你,爷叔。他明白该走了,走到门口却又被叫住,原来毛巾还捏在手里。木木然将毛巾还到金蓉手里,一团毛巾已被他捏热了,而金蓉的手却是冰凉的。爷叔走在回家的路上,怀着一种挫败感。这段日子,根娣突然翻脸,而后金蓉示好,让他领教了女人的不可测。郁闷的爷叔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婆婆也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命令爷叔搬东西的一幕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不谓不是一个打击,关于根娣与爷叔的闲话不攻自破。弄堂里的谣言起得快也收得快,转眼间风平浪静。这几日,弄堂里显得很安宁。弄口只有小皮匠自己在做活,到了中午,根娣送来饭,一口钢精锅。小皮匠喜欢将饭、菜、汤,全搅和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吃。所以,根娣干脆就都热在一起,连锅端过来。小皮匠吃饭,根娣坐在马扎上说话;小皮匠吃好了,根娣还不走,继续说话。从小弟那里听来的事情,她都要原样搬给小皮匠,为了听听他的评论。她由衷地说:小皮匠,别看你是乡下人,比许多上海人都有素质!小皮匠说: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人。根娣解释说: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小皮匠笑了,想这女人天真得像小孩子,却也是细心的。他也感到了女人的神秘。他们坐着说话,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去了,根娣要回家烧晚饭,先走了。再过一会儿,小皮匠也要收工了。将工具材料一一收进铁皮工具箱,然后进弄堂,到根娣家洗脸洗手换衣服。倘若是小弟歇的一天,这时候,根娣就正在煎炸炖煮。小弟坐在厨房里的一张饭桌上,好像餐馆里的客人等着上菜,看到小皮匠来,就客套地邀他入座,小皮匠当然是谢绝。可是这一次,小弟却是力邀,无限的恳切,根娣也跟着留他,还将他的好衣服扣着不给。不得已,小皮匠就入座了。根娣摆上碗筷酒杯,小弟替小皮匠斟满红酒,称了一声“朋友”,他说:朋友,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要拘谨,喝酒吃菜。小皮匠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小弟敬了敬,仰头喝去半杯,吃了些菜。小弟也喝了一口,问小皮匠出来多久,家人在何处,生活好不好,小皮匠一一作了回答,两人又端了几次杯,吃了些菜。小皮匠还是原样,小弟眼眶浮起了红晕,衬得肤色白皙,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小弟。他说:原来你已经出来多年,不算新上海人,倒算得上老上海人。怪不得你挺有见识。小皮匠晓得平时与根娣说的,根娣都学给了男人听,不由又是一笑。小弟接着道:我说几桩奇怪的事给你听,你谈谈你的看法。小皮匠做了个请说无妨的手势,小弟就说了。第一桩是,他昨日拉的一个客人,上海人,西装领带,手里提黑色拷克箱;车到地方,打开皮夹子,从后视镜看见,里面一排信用卡,唯独没有现金,于是说,师傅请等一下,我回家取了车钱付你,说着就下了车;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小弟不由生疑,下了车,循客人的去向,这才发现客人走入的那条弄堂是两头通的一个夹道,老早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是一桩奇事。第二桩是发生在上周,也是发生在付车钱的时候。这一回,客人的皮夹里倒是鼓鼓的钱,但都是外汇;客人为难地说,他刚从香港来,能不能付港币,并且报出牌价,港币还贵一点,但他还是按一比一支付;客人付了一百元,小弟找回他八十一元,可是这张钱并不是港币,而是秘鲁币,银行里说一分不值。现在,这张奇怪的货币就放在桌面上。第三桩则是更远一些的一月前,倒是十分的干脆,三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上得车来,坦言没有钱付车资,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小弟说完了,歪着头对了小皮匠: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小皮匠的回答很简单,前两个是骗子,后三个是明火执仗的强盗,总之,都是为一个财字。小弟说:小皮匠你真是一针见血,根娣说你有素质,我还不相信,说什么我倒要领教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小弟的脸全布满红晕,酒上头的样子,根娣也红了脸,是因为兴奋。小弟向小皮匠凑近脸,讨教道:你说,现在的人比过去不是富了很多?本来邓小平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不要说一部分人,八部分的人都富起来了,结果呢,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缺钱了!这是为什么?小皮匠的脸也有些红,因肤色深,所以并不显,只觉得有光泽,他也向小弟的脸凑了凑:朋友,这个问题提得好,看来你对社会很了解,我的意见是肚子容易喂饱,眼睛是不容易喂饱的!小弟拍了小皮匠的肩膀一下:我再没可说的了!这一晚,两人喝得微醺,尽欢而散。后来,小皮匠又和小弟喝过一回酒。结束时,根娣说,明日小弟出车,一天不在家吃,剩了这么多饭和菜,天气又热,小皮匠你就当帮个忙,明天晚上也在我们家吃了吧!小皮匠说好,下一日收工后去根娣家,却见根娣又烧了新菜,说:这是干什么?讲好是来收拾残局的。根娣说:我自己想吃!吃饭的时候,小皮匠不碰那碗新炒的菜,根娣也不强求,但等他不防备,将那碗菜扣了大半在他碗里,小皮匠只能摇头。吃罢饭,桌上的剩菜还有十之六七,根娣张开一个塑料袋,直接将剩菜往里倒。小皮匠劈手抢过半碗肉丝毛豆茭白,说留我明天中午饭。根娣不让,说明天有明天的菜。两人争了一时菜碗,小皮匠还是争不过,倒不是根娣有劲儿,而是根娣有蛮力。晚上回去,小皮匠将篮里的半棵卷心菜斩碎,又斩进一些虾皮,打两个鸡蛋,做馅,和面擀皮,包了三十个素饺子,装在一个深碗,浸在冷水里,第二天带去根娣家作午饭。他不能顿顿吃在根娣家,把客气当福气。到了中午,根娣送来的却不是素饺子,而是米饭和大排骨,还有半锅鲫鱼豆腐汤。小皮匠问:我的饺子呢?根娣说:我吃了。小皮匠说:那是素馅的,你吃亏了。根娣说:那是手包饺子,人工比什么都贵,还是我占便宜。小皮匠又只能摇头,根娣则得意地笑,说:你是犟我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