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根娣和小皮匠说话,是说她们闸北棚户区通行的苏北话。她们这一代人的苏北话,已是杂烩,并没有清晰的地方区域,但总归是苏北话,在小皮匠听来,已相当于乡音了。于是,两人间就好像有了点乡谊。根娣不免要把近日内的烦恼说给小皮匠听,小皮匠以为,这烦恼又是与他们乡下女人间的差不多。但是由根娣,这个长相明媚,穿着鲜艳的女人说出来,却变得有点好玩。根娣的长相是明眸皓齿,匀整的鹅蛋脸,年轻的时候,是称得上纤细,现在多少要松弛些,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丰腴而已。头发原本是漆黑的,后来生了白发,总体的颜色也变浅,于是焗染成一种金红色,烫了无数小卷,向上梳到发顶,堆起来,发卡别住,露出一对品相极端正的耳朵,垂着金链子,坠着碧绿的翡翠玉,将她浑圆的颈项映衬得更加润泽。因此,她总是穿低胸的羊毛衫,桃红或者宝蓝,领口绽放出内衣的蕾丝。羊毛衫底下是裙子,五彩格子或者是烂漫的花朵,视上衣的颜色为定。脚上是羊皮短靴,后跟尖细如锥子,抑或是巨大的方跟。总之,根娣的风格是夸张的,可以往乡气里看,也可以往洋气里看,决定于何种眼光。而且,无论是跳舞,逛街,买菜,后门口打牌,坐在皮匠摊上闲话,甚而至于闷在家里,只是在房间和公用厨房往返,根娣也都要认真地穿着、梳头、化妆,这些活动都是被她视为社交的,否则,她那么多漂亮衣服,漂亮发式,还有化妆品,到哪里用去?一个盛装的美人,坐在皮匠摊前,挺古怪的。可是,皮匠摊这样的地方,常常是有美人落座的。忽然间,好好的鞋别了后跟,断了纽襻,或者皮包带子脱线了,那么就要找皮匠摊了。所以也并不是太扎眼的。只是这么一种隆重的形象,说着那么一些家长里短,很令小皮匠觉着有趣。根娣的说话,显得特别幼稚,远远比不上乡间的女人们有心机和世故,很像一个小孩子。当说到金蓉对她看不起的眼光时,愤愤道:她说我和爷叔,她自己呢?爷叔还不要她呢!这话字面上是不怎么合逻辑,但很奇怪地,也说出了几分真相。小皮匠感到十分好笑,说道:你看看,你不也在说她坏话?常言道,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根娣觉得这两句话挺有道理,从来没听说过的,在嘴里念叨了两遍,称赞道:看不出小皮匠你很有素质!这回小皮匠就笑出来了,好像大人受了小孩夸奖。根娣站起来,伸手在小皮匠头上刮了一下,拿起他吃空的锅碗走了。下一天,小弟歇在家,根娣对小弟说,别看小皮匠是乡下人,挺有素质的,就把那两句话学给他听。小弟听了后,趴在枕头上,也和根娣说了一则乡下人的故事。他说的是两个浦东人,一人拎几个大蒲包,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蒲包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大闸蟹,去了几个地方,到一处拎一个蒲包下车,听他们说话,是为开厂通关节。所以说,乡下人是不可小瞧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为乡下人打工。但是,这有什么呢?人家肯做,不像上海人,做一天还要歇一天。小弟说:做一天歇一天有什么呢?还有的人一天不做,全部歇!根娣不同意了,说:全部歇等于全部做!于是将每日里要做的事历数一遍。小弟又不同意了,说:反而是老婆养活老公不成?一看小弟认真,根娣只好哄他:当然是老公养活老婆,这不是应该吗?她娘家妈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小弟就说:也不见得是应该,就有女人养男人的。根娣让他去找一个人养他,小弟却让根娣找一个人来养。根娣说:我自己都要靠你养,怎么还能养别人?小弟说:就有这样的事情!于是又讲了一则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养一个女人,女人用这男人的钱再养了一个男人。他开出租车长的就是这样乌七八糟的见识。两人纠缠了一会儿谁养活谁的问题,根娣就说要去烧饭,还要给小皮匠热饭送去。再下一日,根娣在皮匠摊上,将和小弟的争端告诉给小皮匠听。对于前一个问题,就是谁养活谁,小皮匠认为根本无须讨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有人忙锅里的,有人忙灶下的,缺谁都不行。至于后一种情况,三个人串起来,鱼咬尾似的一个咬一个,小皮匠则认为是人作践人,并且断定如此作践下去,会遭报应。然后说了段上帝惩罚人类,发大洪水的故事,是他从《读者》类杂志上看来的。又联系他家乡的传说,古时候,有男女不规矩,在土地庙苟合,结果当年见颜色,先旱后涝,颗粒无收。根娣听得入迷,微张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小皮匠心想,上海的女人,眼睛长到额角上似的目中无人,其实呢,是长不大,不懂得世道人心。根娣在皮匠摊上坐的时间长了些,或者是她聒噪地说,小皮匠静静地听;或者是反过来,小皮匠娓娓地道,她睁大了眼睛听。有时候金蓉的婆婆也凑过来,想参加他们的谈话,根娣就陡地立起来,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金蓉婆婆的嫌疑是明显的。第一,她是麻将桌边的看客;第二,她还是金蓉的婆婆。根娣本不是气量窄小的人,但金蓉方面始终没有表示出道歉与和好的意思,而且,关于她与爷叔的闲话,非但不见息止,还有上涨的趋势。到底也不知道爷叔有心还是无心,有两次到皮匠摊来找根娣打牌,都被根娣拒绝了。根娣的神色再严肃不过了,可爷叔嬉着脸,还说那样的话:怎么,怎么?有新方向了吗?根娣不搭腔,只是给一个白眼。这种来去,经过金蓉婆婆的眼和嘴,就又为根娣的绯闻添了章回。金蓉的脸板得更紧了。暗地里,金蓉拿自己与根娣作比较,比较的结果是,自己并不输给根娣的。根娣的长相和穿扮确实很夺目,可却挺粗鲁,是苏北人的风气。根娣说话也很粗鲁,有时还夹带着脏话。金蓉的疏眉淡眼,细高身材,穿着的清静雅致,不是扎眼,却很经看。她在公司里做,虽然人们喊她“阿姨”,但总也是白领的阶层,无论身份还是修养,根娣都不能与她同日而语。为什么根娣却比她具有吸引力呢?想两人的婚姻,根娣和小弟是自己谈的,她金蓉则通过介绍。两人一同逛街买东西,明显感到那些商场的保安、柜台先生也对根娣更热切一些。根娣有一种自然熟的做派,是为金蓉瞧不上的,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根娣讨人喜欢的原因。不由地,金蓉也有些学根娣了,她向来矜持惯了,再放开也只不过是见面点个头,笑一笑。金蓉是不太笑的,一旦笑起来,总不那么自然,显得尴尬,但再怎么也是笑啊,也比不笑好。就有人与她婆婆说了,今天你媳妇很高兴!只是这样的笑脸,金蓉婆婆也是看不见的,一进家门,金蓉的笑就收起来了。这实在是一种禀性了,若不是内心活跃着一股巨大的欲望,连这一点扭转也不会发生的。自然,爷叔也得到了金蓉这一份慷慨的馈赠。爷叔这个人,并不能说有什么不规矩,也不见得对根娣有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无聊。这城市任何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的男人,或者坐在麻将桌边,或者站在弄口马路上。倒不是说这种人唯独弄堂才有,而是说弄堂的生活是敞开的,什么内情都暴露着。爷叔不是出生在这弄堂里的人,他女人是,他是上门女婿。不过,上海这地方,并没有这方面的偏见,所以爷叔就不存在屈抑之感。相反,他是一个轩昂的人。他在一家大型机械厂工作,从十八块月薪的学徒工做上来,做到了车间主任。那时候,他头发梳得锃亮,骑一架凤凰牌自行车,飞快地驶过弄堂,就像一道光。他女人家人口很单薄,只母女二人,所以他就是一家之主。到了八十年代下半期,女人与一班小姊妹商议去日本打工,本当是闹着玩玩儿的,不想真有几个办成了,其中就有他的女人。素常是沉默的性子,开始是爷叔的徒弟,后来是爷叔的下属,总之,掩在爷叔的声色之下,可此时忽然焕发出能量。住在城市西区的弄堂里,出门就是闹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挡不住见识。尤其是女人们,最惯从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因超出了实际需要,那盈余的一点,就是精神性的了。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现实和浪漫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