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里,他的邻座是一位来自远方
的年轻人。年轻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医院住了一个月,病愈后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直接回
家,而是去了小城烟。在汽车里,沈良向这位年轻人讲述了几十年前,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
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外乡人说:“十年前。”
外乡人这时的声音虽然依旧十分平稳,可我还是感觉到里面出现了某些变化。我感到桥
下的水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流去了。外乡人的神态已经明确告诉我,他开始叙述另一桩事。
他继续说:“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还没有来到。于是我善意地纠
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不。”外乡人摆了摆,说,“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
“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话,那是二十年前了。”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乡人的个人生活出现了意外。这个意外导致了
外乡人在多月之后来到了小城烟。五月八日之后并不太久,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与
此同时他的视力也逐渐沉重起来。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
他隐约感到视力的衰退与五月八日发生的那件事有关。那件事十分隐秘,他无法让别人知
道。因此他束手无策地感觉着身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与混浊。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看报时,他把父亲当成了一条扔在椅子里的鸭绒
被,走过去抓住了父亲的衣领。两日之后,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
往黑暗的途中。于是他被送入了当地的医院。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对自己躯体负责。他听任别人对他躯体发出的指挥。而他的内心则
始终盘旋着那件十分隐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何会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
躯体坐上了汽车,然后又坐上了火车。火车驶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医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个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来自外地的年轻女子,在
虹口区一条大街上,与一辆急驶过来的解放牌卡车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少女当即被送入外
乡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四小时后少女死在手术台上。在她临终前一小时,主刀医生已经知道
一切都无法挽回,因此与少女的父亲,一个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讨论了有
关出卖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祸弄得六神无主,他虽然什么
都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有明白过来。年轻女子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由三名眼科医生给外
乡人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乡人眼睛上的纱布被永久地取走
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叠纸扇在眼前扇了一下,于是黑暗消失了。外乡人看到父亲站在床
前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像他的父亲。
外乡人继续在那张病床上睡了两个夜晚,在九月三日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这天上
午来到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坐上了驶向小城烟的长途汽车。他的父亲没有与他同行,父
亲在送他上车以后便去了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回家。
外乡人没有和父亲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小城烟。他要去找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儿。杨柳十七岁时在上海因车祸而死。她的眼球献给了
外乡人。这些情况是他病愈时一位护士告诉他的。他在那家医院的收费处打听到了杨柳的住
址。杨柳住在小城烟曲尺胡同26号。上海通往烟是一条沥青色的柏油马路,在那个初秋阴
沉的上午,重见光明后第三天的外乡人,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邻
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尽管穿戴十分整齐,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些许鱼腥味。老人一直闭着眼
睛,直到汽车驶过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睁开,那时候外乡人依然望着窗外。在汽车最后
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开始说话。他告诉外乡人他叫沈良,是从舟山出来的。老人还特别
强调:“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终止,而是进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都
是老人一个人在说,外乡人始终以刚才望着窗外的神色听着。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叙述往事一样,告诉外乡人那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与十颗定时炸
弹的事。在汽车接近小城烟时,老人刚好说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谭良走出小城烟,回首
完成最后一瞥时,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
在汽车里接近的小城,由于阴沉的天色显得灰暗与杂乱。老人的话蓦然终止,他看着迅
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一双死鱼的眼睛。他没再和外乡人说话。有关谭良后来乘坐的帆
船被海浪击碎一事,是过去了几天以后,在那座水泥桥上,老人与外乡人再次相遇。他们说
了很多话,外乡人是在那次谈话里得知谭良葬身大海的。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外乡人和沈良是最后走出车站的两位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
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和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外乡人和
沈良一起走出车站,他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然后沈良站住了脚,他在中午的阳光里
看起了眼前这座小城。外乡人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外乡人走去时,脑中出现沈良刚才在车
上叙述的最后一个情景——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离开时,回首望着在月光里像竹林一样安静
的小城。
外乡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个站在路边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了旅店,那女子伸手往
前一指。所以外乡人必须一直往前走。他走在一条水泥路上,两旁的树木在阴沉的天空下仿
佛布满灰尘似的毫无生气。然而那些房屋的墙壁却显得十分明亮,即便是石灰已经脱落的旧
墙,也洋溢着白日之光。
后来他走到了那座水泥桥旁,他站住了脚。那时候有几千民工在掘河。他走上了水泥
桥,站在桥上看着他们。于是他看到几个民工挖出了一颗定时炸弹。正是在那一刻里,炸弹
之事永久占据了他的内心。而曲尺胡同26号与名叫杨柳的少女,在他的记忆里如一片枯萎
的树叶一样飘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