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了。这种镇定是我们应有的,这时候我们都踏上了人行道。他开
始平静地往前走去,他的平静使我对此刻自己的走姿十分满意。他用最平凡的姿态向前走
去,那正是我以往每次上街的态度。他这样走去是为了让自己消失在行人之中,他隐蔽自己
的手段与我一模一样。现在没人会注意他,只有我。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自己在行走。
他的行走在一间临河的平房前终止。他从右边口袋里拿出一把金黄色的钥匙,我右边的
口袋里也有一把金黄色的钥匙。他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关门时显得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是
我以往离开寓所时的关门声。但是我并没有走入这间临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
电线杆旁。我的不知所措是从这时开始的。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自己。由于刚才的跟踪
是不由自主,现在跟踪一旦结束,我便如一片飘离树枝的树叶,着地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一直这么站着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动起来,同时思考我该干些什么?
他这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他关门以后向左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转
弯了。他绕过一个垃圾筒,沿着河边的石阶走了下去。然后爬进了水泥桥的桥洞。他在桥洞
里坐下来时显得心安理得。
我没有沿着石阶走下去,因为我的不知所措还没有结束。我在想为什么要跟踪他,这个
想法持续了很久才出现答案,我是因为他的目光来到了这里。现在跟踪已经完成,他就端坐
在桥洞里。接下去我该干什么?这个想法使我烦躁不安。我在水泥桥上来回走动,而我多日
前在厨房里见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桥洞里。我开始想象那目光在桥洞里的情景。那种让我坐立
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许正凝视着一片肮脏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发霉的稻草上。几艘发出柴
油机傻乎乎声响的驳船在河面上驶来时,那目光很可能正关注着那些滚滚黑烟。
我决定到桥洞里去。我想桥洞里坐两个人不会显得狭窄。因此我走下桥坡,又沿着石阶
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会,他在十来米远处端坐着,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手上的白纸。这
情景比我刚才的想象显然好多了,然后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头望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紧张。事实上他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他十分平静地
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于他的邀请。我爬入了桥洞,在他对面坐下。
我在两三尺距离内注视着他的目光,我再次证实了与我在厨房所见的目光毫无二致。但是他
的眼睛却与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样。他的眼睛有些狭长,而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则要
宽敞得多。我告诉他:“好几天以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少女来到了我的内心。她十分模糊地
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晚上。次日我醒来时她并没有离去,而是让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
光就是你此刻望着我的目光。”
他听后没有表现出使我担心的那种怀疑,而让我感到他对我的话坚信不疑,他说:
“你刚才所说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桩往事的开头。”
十年前,他告诉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
往常一样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他家乡的路灯是桔黄色的,因此那个晚上月光在路灯的光线里
像是纷纷扬扬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样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深夜的时刻
独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欢户外那种广阔的宁静。然而这种习以为常的行走在那个夜晚出现
了意外。他无端地想起了某一个少女。那时候他正走在一座桥上,他在桥上宁静地站了一
会,看着河水无声无息地流动。少女在脑中出现时,他正往桥下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桥坡时
内心充满惊愕。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想象,于是发现那个少女十分陌生。与他印象里寥寥不
多的几个女子相比,她显然与她们迥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无端地想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有
些不可思议。所以他将她的出现理解成自己一时的奇想,他觉得不久之后就会将她遗忘,如
同遗忘一张曾写过字的白纸一样。他开始往家中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里与他一起行走。他
没有再次惊愕,他以为不久之后她就会自动脱离他的想象。因此他打开家门后与她一起走进
去时觉得很自然。他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脱下外衣后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她也躺在床上,所
以他的嘴角显露了一丝微笑。他对自己刚才在桥上生长出来的奇想持续到现在觉得有趣。但
他知道翌日醒来时,她必然已经消失。他十分平静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来时,立刻感觉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为清晰。他感觉她已经起床了,似
乎正在厨房里。他躺在床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经历,于是惊奇地发现:昨夜他还能够确认她是
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在此刻的回想里,昨夜的经历却十分真实,仿佛确有其事。他告诉我:
“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厨房刷牙时,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现只是开始。在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不仅没能将她遗忘,相反她在他的想
象里越来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头发渐渐地和她的目光一样出
现了,而且清晰无比。让他时时觉得她十分实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当他伸手去触摸时,
却又一无所有。他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试图画下她的形象。虽然他从未学过绘画,可一个月
以后他准确无误地画下了她的脸。
他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他将铅笔画贴在床前的墙上,在后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里,他都是在对画像的凝视中度过
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离开那张铅笔画。
他患病期间,先后在三家医院住过。最后一家医院在上海。他们一直没有对他施行手
术。直到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他才被推进了手术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了下来。
于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因车祸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在下午三时
十六分时死于手术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医生给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术。他九月三
日出院以后并没有回家,他打听到死去少女的地址,来到了小城烟。他的目光注视着河岸上
的一棵柳树,他在长久的沉思之后才露出释然一笑,他说:“我记起来了,那少女名叫杨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