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停地流眼泪。我的眼睛整日酸疼,那个时候我似乎总是觉得屋内某
个角落有串青葡萄。我开始感到寓所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床和椅子渐渐丧失了过去坚硬
的模样,它们似乎像面包一样膨胀起来。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看到夜晚月光穿越窗玻璃的美
妙情景。在白天的时候,我觉得阳光显得很灰暗。有时候我会伫立到窗前去,我能听到窗下
河水流动的响声,可无法看到河岸,我觉得窗下的河流已经变得十分宽阔。在我整日流泪的
时候,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在屋内走来走去。她开始非常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她好像知道我
的痛苦,所以整日显得忧心忡忡。
四周的景物变得逐渐模糊的时候,她却是越来越清晰。她坐在椅子上时,我似乎看到了
她微微翘起的左脚,以及脚上的皮鞋。皮鞋是黑色的,里面的袜子透露出不多的白色。她穿
着很长的裙子,裙子的颜色使我有些眼花缭乱,我无法仔细分辨它。但它使我想起已经十分
遥远了的住宅区,很多灯光里的窗帘让我的联想回到了她的裙子上。后来,我都能够看出她
的身高了,她应该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我对这个结论确信无
疑。
半个月以后,我的眼睛不再流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酸疼已经消失,于是一切都
变得十分安详了。我感觉她在厨房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屋外进来的阳光,阳光依然很灰暗。
窗下河面上传来了单纯的橹声,使我此刻的安详出现了一些悠扬。橹声使我感到一种大病初
愈后的舒畅。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经远远流去,接下去将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过
去的生活确实进行得太久了,现在已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于是我觉得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
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鲜的血液,她的到来使我看到一丛青草里开放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从
此以后,我的寓所将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的气息将是和谐完美的。
我感到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朝我的床走来,走来时洋溢着很多喜悦,仿佛她已经知道
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刚才的自言自语她也全听到。她走来并在我的床上坐下,似乎表
示她完全同意我刚才的想法。她看着我是要和我共同设计一下今后的生活,她这种愿望完全
正确,她这种主人翁的态度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就和她讨论起来。
我反复问她有什么想法。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望着我。后来我明白了她的想法
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窗
帘。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应该有窗帘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以往我个人的生活赤
裸裸。现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出现一些秘密的事情,这些事应该隐蔽在窗帘后面。
我对她说:“我们应该有窗帘了。”
我感到她点了点头。然后我又问:“你是喜欢青草的颜色,还是鲜花的颜色?”
我感觉她喜欢青草的颜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满意,我也喜欢那种青草的颜色。因此我
立刻坐起来,告诉她我马上去买青草颜色的窗帘。她站了起来,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种果断的
行为,我感到她满意地走向了厨房。这时我跳下了床,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时,似乎经过了
厨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灯光投在墙上,显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门,
我希望能够尽快将窗帘买回来。最好在她发现我出去之前,我已经回到了寓所。因此当我走
上寓所外的小街时,我没有理由重复以往那种试试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车急驶而去的
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
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
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
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
杂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
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
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
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
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
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是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
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事实上这次穿越毫不拖泥带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转弯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时,
突然发现此刻的穿越毫无意义。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区去了,我告诉自己这次出来是买
窗帘。我没有批评自己,而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辆坚硬的汽
车撞得飞了起来,接着摔在了地上。我听到体内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随后感到血管里流得
十分安详的鲜血一片混乱了,仿佛那里面出现了一场暴动。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医院病区的花坛旁,手里捏着一株青草,在
阳光里看着一个脸上没有皱纹的护士向我慢慢走来。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着自己那天上
街买窗帘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后发生的是一起车祸,我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得人事不醒,当
即被送入小城烟的医院。在我身体逐渐康复时,一位来找外科医生的眼科医生发现了我的眼
睛正走向危险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这一点。在我能够走动以后,他们把我
塞进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我被送入了上海这家医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医生给我做了
角膜移植手术。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下来,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复了以往的清
晰。现在那个护士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飘荡的眼睛看着我,阳光在她的白大褂上
跳跃不止。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纱布和洒精的气味。她说:“你为什么拿了一株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