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读大学时,一次偶然机会,我观摩过一节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无实物小品练习。康妮刚才的无实物表演,可以和中国春节晚会上的专业表演大师媲美。他们是一对自得其乐的顽童,心无旁骛地玩儿着一个自编自演的游戏。他们的快乐也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的心情。
“多巧,我这儿正好有Franchroast。”我举起玻璃瓶,向他们摇了摇,“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法式烘焙。” &star=2&page=
康妮双手合十,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哇,中国人也喜欢喝Franchroast?”“对嘛,就像美国人也喜欢喝茶。”我把打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滤纸,“世界都成地球村了,村东和村西,不就是邻居吗?现代科技把不同文化的距离越拉越近,邻居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会相互影响,互通有无。”
“没错。邻居之间只要多走动,多沟通,就不会有九一一和伊拉克战争了。”
“那选你当总统吧,康妮?”我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几上,“杰瑞,你运气不错,凑巧这儿有夏成夷黄砂糖。那罐是蜂蜜,不知你们喜不喜欢?”
“谢谢你,伊雅。我们多想喝自己用豆子打磨的咖啡啊!这才是有家味道的咖啡呢!”
做一壶自己打磨的咖啡,就如美国人吃一片蛋糕,中国人泡一杯茶,更不是什么奢侈。既然对有“家味道”的咖啡情有独钟,康妮为什么不亲手去做呢?易如反掌的事。
我又去了趟车库,充电器仍亮着红灯。手机充电都要一两个小时,更何况是一辆电动轮椅。夜黑风疾,一对老人家,怎么推轮椅上山?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会儿再说吧。我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准备晚餐。琳达每次回家,都像只饿绿了眼睛的狼崽,如果饭没做好,她准能把冰箱翻个底朝天。
我取出在COSTCO刚买的新鲜三文鱼排,撒了些盐和胡椒,浇一点儿橄榄油和白葡萄酒,塞进375度的烘箱烤8分钟,琳达百吃不厌的烤鱼就大功告成。又抓了几把蝶状意大利PASTA扔进沸水煮着,火速将意大利肉肠、蘑菇、青刀豆、紫洋葱用黄油炒熟,之后用罐头的BASIL酱和帕米桑汁司粉把二者搅拌均匀,一道正宗的意大利PASTA便可粉墨登场。必不可少的沙拉是冰箱里现成的袋装蔬菜,另切一只加州鳄梨,撒一把烤松子和无籽葡萄。至于汤呢,开一听奶油蛤蜊汤罐头,加一些鲜奶稀释之后煮沸,上桌前放一勺碧绿的芹菜末,白绿相间,素雅端庄。然后心中窃笑,半个小时一台戏,热热闹闹,赤橙黄绿,玻璃洋相。与甲天下的中国美食相比,西餐也许更值得一吃的是餐具与气氛罢了。
我一面准备着餐具,一面期待着门被撞开,女儿像阵风似的飞进家里——门没响,电话铃响了。
“妈,我得挺晚才能回家,实验还没做出来。真对不起。您先吃吧,别等我。多留点儿好吃的就行了。吃了一礼拜沙拉,我都快成兔子啦!”
这个坏丫头在关键时刻的背信弃义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老妈了如指掌,见惯不惊,但还是有些悻悻地解下围裙,慢慢走出厨房。
客厅里,康妮正跪在地毯上,两手不停地搓着杰瑞的小腿。
“你看,”她撩起丈夫的裤脚,露出小腿双侧一片片淤血似的褐色斑块,“自从坐上轮椅,缺少运动,血液长期流通不畅,这些毛细血管总是供血不足,就坏死了。”
老先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百依百顺地任康妮揉搓着自己。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目光里流淌着脉脉温情,还有一丝无法言传的、深深的悲凉。
“不介意的话,你们就在这儿吃晚餐吧?我先生出差了,女儿很晚才回来。”我收拾起茶几上的托盘,捡起用过的杯盏。意大利肉肠和BASIL的浓香飘进客厅,我顺手关上通往厨房的玻璃门。
康妮站起身,嘴贴住杰瑞的耳边,柔声柔气地问:“伊雅留我们在这儿吃晚饭呢。你饿不饿呀,Honey?” &star=2&page=
杰瑞缓缓眨了眨眼睛,顿在那里。突然,被炉火照亮的双眸中闪出奇异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着壁炉上方的一幅画,一字一顿地说:“这——幅——画——很美。你闻到那儿的花香了吗?”
墙上是幅中国旅美画家丁绍光的云南重彩。一位美丽的傣家姑娘抱膝坐在花丛边。鬓角一朵硕大的玉兰,默默地伴姑娘仰望着夜空中的朗星明月。傣家姑娘像在祈祷,也像在许愿。
对于杰瑞的所答非所问,康妮不但没有追究,反而欢喜地把丈夫揽进怀里,并在他渐渐泛起红润的面颊上留下一个响亮的热吻:“Honey,今天是个奇迹!你老能像今天该多好!”
受到称赞的杰瑞也笑了,居然有几分羞赧。一只削瘦的长着老人斑的手,在妻子的膝上轻轻地摩挲着;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仿佛都由这无言的抚摸来倾诉了。
康妮说,这是他们吃得最开心的一顿晚餐。杰瑞从没像今晚这样,吃得这么多,这么尽兴。因为一切都是家常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化产品”。
难道你们天天吃“标准化产品”?我知道很多美国老人会从超市买现成的微波炉食品,但不至于从不自己做家常饭吧?
康妮不时抛来一个个谜团。但她不提的事情,我矢口不问。
康妮说,杰瑞曾是美国应用材料公司产品研发部的一名高级工程师。退休前,他一直在这家公司工作,并被称之为研发部的“金头脑”。
“天下真小。我丈夫也在这家公司工作,他在营销部。”我举起手中的白葡萄酒,和杰瑞手中的番石榴汁碰杯,“我先生叫贺大维。我想,他应该知道杰瑞·布朗的名字。这真是应了我们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叫做缘分。来,为我们的缘分干杯!”
杰瑞进餐时很绅士。不知学理工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连吃饭都认真专注。他往奶油蛤蜊汤里撒了些胡椒粉,稳稳地把汤一勺一勺地送向嘴边,不发出一丝声响。偶尔有一滴汤汁沾在唇边,康妮连忙拽起他胸前的餐巾,小心翼翼地拭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