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租汽车里出来了三个神色仓皇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直奔院 内,对薛师傅和迎出门来的孟昭英连斜眼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薛师傅 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师傅正想凑拢车窗问问司机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司机却开动车子,显然是要掉头离去。薛师傅一时间懵了,呆呆 地站在了大门口,活象一尊石雕。孟昭英总算及时恍然,忙过去对公 公说:「爸,这不是咱们要的那辆车。」
那三人原来是澹台智珠的同事。为首的一个长著一张马脸,但皮 肤白皙,头发墨黑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 鬓角留得很长,戴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著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 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 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 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 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 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 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 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 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 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 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脱,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 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 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 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 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光瞎咋唬,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
弹阮的那位也在濮阳荪一旁说:「快想辙吧,要不咱们可就散摊 啦!」
澹台智珠心里 「咯登」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沈落并断裂在那里。 啊,她曾有过的最坏估计,果然在今天成了现实!
薛大娘从三个陌生人一出现便感到不安,及至听见看见他们跟澹 台智珠这么一说,澹台智珠那么一皱眉、一发楞,心里不由得比澹台 智珠更其慌乱。迎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巴 不得澹台智珠撂下那头暂且不管,及时同昭英出发往女家去迎亲。可 眼下的形势显然容不得澹台智珠跺脚走人。她只得赔出个笑脸对澹台 智珠说:「智珠呀,那你就先把这几位师傅让进家坐吧。我们在大门口 等你一会儿。你安顿好赶紧来吧!」又对那三位陌生人说:「让您三位 师傅受屈啦,我们求智珠帮个忙,不一会儿就能回来。」
澹台智珠同那三位来客进了她家以后,薛大娘赶紧走出院外,使 她大吃一惊的是院门口并没有停著小轿车,只有薛师傅和孟昭英翁媳 二人呆立在那里,引颈朝胡同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 儿个是冲撞了谁呢?怎么就没有一档子事儿顺心?……
澹台智珠让三位客人落座以后,顾不得沏茶招待,忙让他们「细 细道来」。原来那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儿个一早就让一位 资历、待遇、名气都比澹台智珠略胜一筹的演员接到家里去了。虽说 详情不清,但那位澹台智珠得叫作 「师姐」的角儿 「鱼竿钓鱼」(戏剧 界行话,把主演、场面挖走都叫「鱼竿钓鱼」),是再清楚不过了,而 老赵和老佟的 「不地道」,也由此暴露无遗。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在
「汇报」中一方面表白著自己对澹台智珠的「忠心」,鄙薄著那老赵、 老佟二位的「不义」,一方面也并不隐讳他们的观点:「虽说一块儿合 作是为了事业,到底谁也不爱喝见不著油星子的清汤。」是呀,澹台智 珠理解他们的心情。给谁伴奏不是一样干活?跟著那位 「师姐」,时不 时能到全聚德、丰泽园 「聚餐」,到家里对戏,也总有啤酒、汽水、冷 切 (肉肠、火腿等不必加热的熟食。)、糕点、水果招待;「师姐」记性 还特别好,知道你有个上幼稚园的儿子,就时不时往你手里塞块巧克 力;知道你有个老母亲牙口不好,逢年过节兴许就提个西式寿糕去拜 访;而且「师姐」香港、海外都有许多的关系,能说动那边请她去搞 访问演出,出访时乐队自然都能跟著去开眼……跟著我澹台智珠呢? 我倒有那个善待他们的心,可就凭我跟李铠这点工资,能给他们那么 多好处吗?我老不能出国演出,乐队不等于总跟著我忌洋荤吗?澹台 智珠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愤慨,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想 到老赵、老佟二位前一阵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当 时他们都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合作,为的是艺术。咱们一块儿创出新 腔来,不比吃烤鸭子痛快?」可当他们的玩意经她点拨趋向成熟之际, 他们就变心了!他们甘心被那「师姐」当作花木挖走!他们的良心给 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濮阳荪看出澹台智珠的惶急愤怨,便把坐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诚 心诚意地出主意说:「智珠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拿定了主 意,今儿个晚上我去老赵、老佟家里,约他们明儿个晚上到八面槽 『萃 华楼』会齐,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个,对他们俩动之以情, 喻之以理,毕竟你们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下作——见利 忘义!」
澹台智珠心里也有跟那位「师姐」争个短长的想法,那边固然有 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终究有比那边硬的理;再说前些时灌唱片拿到的 一百块钱酬金还没有动,只要自己改进一下原先 「抠门儿」(吝啬的意 思。)的作法,舍得在关键时刻「出血」,老赵、老佟也不至于就无所 顾眷——他们同自己合作已达到驾轻驭熟的程度,跟那位 「师姐」去, 且得「夹生」一段……不过,澹台智珠在心里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