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成年以后大体上属于「硬乞」的行当;北 京解放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六岁,还没成亲,直到一九五○年被政府救 济安置,当了蹬平板三轮车的工人,才算有了个真正能有益于社会的 固定职业;一九五二年他奔四十岁去的时候,才娶上了卢宝桑的娘, 而她当时也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对晚婚的夫妻在婚后第二年有了卢 宝桑这么个独生子。
曾经在北京市内的货运事业中起过重大作用、并至今仍起著一定 作用的平板三轮运输业,长期以来属于合作社即集体所有制性质,细 细考察起来,其中的三轮车工人,经历纯洁的城市分民固然占一定比 重,但也不乏两股旧社会的沈淀物:一种即是卢胜七式的贫民,贫则 贫矣,而又并无劳动资历,大都是过去的乞丐、混混、破落户的败家 子弟等号人物;另一种则是解放前下层军官、警察、帮闲中罪行较轻、 民愤不大的那夥人,经过一段审查、教育,或宣布为管制分子,或免 予法律处分,因他们与上一类人物一样,并无一技之长,所以其中一 部分也安置到了平板三轮运输工人的队伍之中。这两种人有著若干共 同点:缺乏劳动习惯,精于抽烟喝酒;缺乏自尊自爱,惯于谈男说女; 贪小利却又讲义气,善挥霍却又能吃苦……当然,绝非人人都是这样, 而随著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他们的消化、改造,他们中的多数人也确在 不断地发生著弃糟粕、增精华的可喜蜕变。
但是,把他们完全消化、改造为新人绝非易事,须知改造溥仪、 改造战犯也有他较易入手的一面——他们有文化,可以作哲理性的思 考,政治立场一旦转变,倏忽可成可爱可敬之人;改造社会沈淀物却 有极其艰难的一面——他们没有文化,却有著一肚子垃圾,即使他们 政治上没有问题了,他们也还可能散发出可厌可鄙的气息。
有一回在鼓楼边烟袋斜街里的鑫园浴池,卢胜七、薛永全、荀兴 旺仨人恰好遇到了一块。仨人在最烫的池子里泡够了身子以后,就都 到外头卧榻上躺著歇息。这时候如果有人注意观察他们,就会发现他 们尽管一眼望去都不属于干部、知识份子,而属于劳动群众范畴,但 各自在体貌、气质上,又有著明显的差异。
荀兴旺师傅皮肤黧黑、粗糙,但肌肉饱满、匀实、紧凑,整个体 态给人一种粗旷而充实的美感。这主要不是因为他比他们要小上几岁,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小从事正常体力劳动的生产者和战斗员,开头是 种地,后来是当解放军,最后当产业工人。
薛永全师傅皮肤白中透黄,体态略偏肥胖,但又处处显露出艰辛 生活所留下的痕迹——他把两块雪白的大浴巾那么一围、一披,再往 卧榻上那么一躺,你就是不知道他当过喇嘛,也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 寺院中的卧佛,那形象很难说美,却也绝不丑陋,也就是说,望去还 是顺眼的。
卢胜七的皮肤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土褐色,脑门上有个畸形的肉疙 瘩,那是当年搞「硬乞」时,有意培植起来以供铁钉插入的;右胸上 有个怪模怪样的伤疤,则是当年在「硬乞」中钩以铁钩的所在……和 他的许多蹬平板三轮的同行一样,他们从三、四十岁才开始从事正常 的体力劳动,因此,一方面他们不可能再根本改变早已完成发育的体 型,另一方面他们的骨骼、肌肉系统又不得不拼命尽力为适应新的负 荷而变形、增生,因此他们的体型大都变得格外古怪。卢永胜就是如 此:胸肌并不发达,而腹肌紧凑,上膊精瘦而下膊粗大,腿部青筋暴 凸,整体形象令人不禁联想起一只螳螂或蜘蛛来。
他们的气质就更加不同。荀兴旺要了壶茶,就用浴池的茶叶,服 务员来冲水时,他亲切而自然地同服务员搭话;从他的表情上可以明 白无误地看出,他觉得服务员同自己是阶级兄弟,现在人家为他服务, 另一场合他也许就为人家服务。薛永全也要了壶茶,也买的浴池的茶 叶,但他只将袋茶的封口撕开三分之一,倒入壶中一半茶叶,然后将 纸袋折好,将另一半茶叶留下,以备带回家中;当服务员冲水时,他 欠身连道 「劳驾您哪」,礼数极为周到,但多少显得有点世故。卢胜七 可大不一样了。他是自带的茶叶,用小扁铁筒装著——待人家的茶都 沏好了以后,他才取出那茶叶筒,连连对人家说:「用我这沏吧,用我 这沏吧,我这是一块二一两的正庄货……」人家自然辞谢,他便把人 家的茶壶端过来,掀开盖儿看不算,还把鼻子凑拢去闻,呲牙咧嘴地 说:「不灵不灵,这五毛钱一两的色儿不正,味儿不纯,喝了拉嗓子眼 儿。」评论完了把自己的茶叶筒盖子打开,硬凑到人家鼻子底下让人闻:
「闻闻我这是什么味儿!」他高声吆喝著催叫服务员,让人家来给他冲 茶,人家端来了茶壶,他拉过来从壶盖检查到壶嘴,挑出了一大串毛 病……当人家往壶里冲水时,他斜倚著,微闭著眼,分明是在享受著 一种伺候……
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跟薛永全、荀兴旺就这么著大不相同。
卢胜七一九八二年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早已退休。他养了一只画 眉、一只蜡嘴,为它们置备了精致而昂贵的鸟笼、食罐、罩慢等器物, 前者养著为听鸣唱,后者养著为观衔球。卢宝桑总成不了家,跟父母 合住,便把他那间屋的整堵墙排满了自焊的方形鱼缸,养的都是热带 鱼,有神仙、吻嘴、蓝曼龙、虎皮、斑马、玻璃帆船、五彩金凤…… 等许多品种,鱼缸里还栽培著玉簪、皇冠、如莲、香蕉、牛舌、菊花…… 等各类水草。由此可见他们父子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毕竟与祖辈 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从丐头爷爷身上所渗透下来的一种乞丐心态, 以及从父亲卢胜七身上散发出来的,『硬乞」精神,却还是不难从卢宝 桑身上寻到烙印。
而卢宝桑之所以成为卢宝桑,却还不仅受熏陶于父系,也受熏陶 于母系。
他母亲卢黄氏,出身于天桥——即与钟鼓楼遥相对应的南城贫民 集团。据说从敌伪时期到解放前夕,天桥有所谓 「八大怪」,他们当中 有:「大金牙」(拉洋片儿的,徒弟叫「小金牙」);「云里飞」(唱小戏 的,穿戴的是纸糊的行头);「蹭油儿」(卖一种去油污的东西,边唱边 卖);「管儿张」(用小竹笛放入鼻子里吹,能奏出各种曲调来);「王半 仙」(同闺女一起变戏法,主要的节目是舞白纸条,纸条能在他们父女 手里里外蹦、上下套);「宝三」(表演中幡、摔跤的);孙洪亮(卖虫 子药,边卖边唱,后来居然成为一霸,购置了铺面,欺压百姓,解放 后被镇压);「大兵黄」(曾在军阀军队中当过下级军官,身板特奘 (北 京人把特别健壮称为「奘」,音???a?),他每天在天桥摆一圈凳子,卖 点跌打损伤药,但他既不表演杂耍,也不表演武艺,而是坐在那里, 甩开嗓门大骂,骂时局,骂贪官,骂污吏,因为他骂得有理,骂得痛 快,所以天天有人坐成一圈听他叫骂。他穿一身陈旧的灰军装,山东 德州口音,撂著辈儿骂脏话,竟因此得名)。卢宝桑的母亲,传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