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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的哥哥终于露面(2)

时间:2018-06-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心武 点击:
    薛纪徽莫名其妙,他朝「一品香」里望去,只看到了李铠,他心 想: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误会!不过,海西宾的表情语气,都使他感 受到一种不祥,他便说了声:「好,我赶紧去!」说时抬腿上车,恨不 能立刻到达。 
    海西宾望著薛纪徽那宽厚敦实的脊背迅速远去,心中涌出了一股 酽酽的同情。他蓦地回忆起前年夏天,胡同里一群小夥子都到什刹海 边乘凉,不知怎么地大家夥哄著让他跟薛纪徽摔跤。当时他刚学会一 点武术,总想找个机会比试比试,便也拿话挑逗,激得薛纪徽站起身 来,向他应战。薛纪徽说:咱们也甭摔。我站在这儿,你就想法子把 我撂倒吧。我要倒了,就算你赢。」说罢双腿微张,双手叉腰,挺起了 厚笃笃的**。海西宾使出了多种手段,又是掌推臂扳,又是腿勾腰 顶,活象一条白龙缠磨一座铁塔,竟始终不能把薛纪徽撂倒。周围的 小夥子们又叫又嚷,看得好不高兴。最后海西宾只好抱拳称服;「徽子 哥,您说吧——我该输给您点什么?」薛纪微笑笑说:「『哪里哪里』, 你给我跟大夥练套拳看看吧!」海西宾便练了套刚串下来的「陈氏太 极」,练到「收式」,薛纪徽便带头鼓掌,大夥哄然叫好之后,薛纪徽 说:「还是『哪里哪里』有功夫。我其实一点功夫没有。我的本钱不过 就是敦实。」海西宾从此记住了这句话,他觉得,他需要向薛纪徽学习 的,正是那可贵的 「敦实」;而敦实绝不仅仅体现在那一身铁疙瘩般的 腱子肉上,敦实,这主要是一种严肃认真地做人的态度……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薛纪徽是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出世的。 一九五○年九月二十日,毛泽东主席发布命令,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 国徽的那天傍晚,薛纪徽诞生在隆福寺的一间配殿中。来给薛大娘接 生的是协和医院的一位助产士——要搁在解放前,薛永全是不敢到隆 福寺东边的孙家坑胡同去请他的;当他知道把薛大娘送往医院已为时 甚晚后,便提著医药箱赶到了薛大娘床前,顺利地接下了薛纪徽。他 拒绝收费,并且说:「您以前来找我,我也会来的。在医院外头为产妇 服务,我概不收费。」他是个基督徒,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薛永全仍然 把这一切看作是共产党解放了北京所带来的福气。他跟薛大娘不满二 十岁就结了婚,在生薛纪徽之前生过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请庙会 上的喜婆给接的生。三个男孩有两个都是生下来还活著,可让脐带绕 住了脖子,喜婆硬是解不下那脐带来,生瞅著给憋死了;有一个难产 死在腹中;女孩子倒是顺产,却生下来刚仨月,就由隆福寺街上「修 绠堂」书铺的掌柜牵线,送给了一个没有女儿的官宦人家,后来音讯 全无。 
    父亲感念共产党,感念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所以给这唯一成 活的男孩取名为薛纪徽。生下薛纪徽以后,薛大娘身体垮了下来,不 久查出有肺结核,但是随著隆福寺大庙在解放后逐渐成为一所正式的 大型商场,薛永全由一个喇嘛成为了商场中的正式职工,他家的经济 状况空前好转,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痨协会」定期诊治,几年后终于 痊愈。薛大娘身体康复以后,又生下了薛纪跃。三十多年过去,两个 儿子都健壮地长大成人,并且如今都安家立业。薛永全夫妇按说该彻 底地扬眉吐气。 
    但是任何社会、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种状态中。在流逝的 时间里,社会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矛盾冲突,作为个人,他在自己的命 运发展中,总是既会有喜乐,也会有哀愁。 
    薛纪徽十六岁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 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无产阶级 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在 「大串连」中极大地开拓了视野,他厌 恶 「打、砸、抢」,他为坚持 「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 「红卫兵」 战士爆发过激烈的争论,他同情那他认为仅仅是犯了错误而并非「顽 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校长和党支部书记,他对「中央文*」越来越极 端的过激言论感到困惑……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灵上所刻下的 印迹,对他人生观形成所产生的影响,都不如那期间他所目睹的「装 车」、「卸车」的场面更富于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 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当 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身躯肥胖,腿脚极 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 「文 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 
  「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 天安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四十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 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 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 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 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 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 屈身,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 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 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沈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 ——啊啊啊——」(他一定被挤压得极其痛苦),以及据说是那老人女 儿的镇定而威严的指挥声:「慢点!慌什么!好,用劲!怕什么?甭怕 他叫唤,用劲往里推!你那边用劲往里拉!别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 子!爸,您叫唤什么?!这不就快坐进去了吗?……」那情景真是惊 心动魄。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 口上,窃窃私议著。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 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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