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丽颖的话语并不能解除潘秀娅心中的疑虑,但她的一片热心肠 毕竟还是能给人温暖的,潘秀娅在她的臂弯中稍趋平静……这时小竹 突然跑了进来:「詹姥姥,您在这儿!我爷爷替您盖了戳子——您的电 报!」说著递给她一个薄薄的封套。
詹丽颖双眉一耸,接过来顾不上道谢,立即拆开看那电文,只见 有六个字:
兄病速来惠娟
惠娟是她爱人的亲妹妹。詹丽颖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 于不顾,也不跟那大姑解释一声,捏著电报便头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 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电文看了两遍,发了半分钟楞,便猛地 倒在床上,把枕巾扯过来,下意识地把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嚼著。
「兄病速来」!什么病?难道……她忽然想到年初爱人来探亲,她 煮好元宵给他吃,他曾说过:「咽起来觉得自己是只北京填鸭……」他 的食管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问题?而且他明显地日渐消瘦!……太可 怕了!她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啊!为别人的事瞎忙!却偏偏对自己的爱 人掉以了轻心!她还觉得别人都是悲剧性人物哩——嵇志满可怜,慕 樱孤单,薛家失窃,新娘子委屈,韩一潭优柔寡断,澹台智珠力不从 心……可闹了半天最大的悲剧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这政治上得到彻 底解放、事业上出现发展前景、家庭即将团圆的时刻,袭来了阴森森 的病魔!这袭击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则不会由惠娟署名来电——啊! 会不会已经……!人们在那种情况下,总还要仅仅说 「病」而不说…… 的!
詹丽颖猛地坐了起来,她把那封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乱如 麻。她该怎么办?啊,她必须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对了,她得立刻去打电话——往四川打长途,找惠娟,找爱人单 位的领导……她还得立刻给本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她不能等到明天, 她今天就该搭晚车走;要么,她就该立即去弄到一张明天或后天的飞 机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刚往垂花门冲了几步,又突然扭回身, 朝张奇林家奔去;奔到门前她就使劲地用手指头弯敲门上的玻璃,还 一边叫著:「于大夫!我用用您家的电话!」她突然发现了门上的锁— —原来唯一留在家中的张秀藻刚刚出去——她急恼之中不禁把那门锁 用力地拨弄了一下。她又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刚出垂花门,一个瘦 小的男人迎著她说:「詹姨,您瞧这是什么事儿——打了水不管回水, 水管子冻上了,我们可怎么办?」她一反常态,听也不要听,绕过对 方身子,一径冲出了院门。出了院门,扑面一阵冷风,她才意识到忘 记了戴围脖,并且没有锁屋门,但她并不转去,而是义无返顾地奔向 了公用电话……
在詹丽颖离开了新娘子以后,薛纪徽才进那屋去,同新娘子见了 面。他诚恳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确实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 我,不该现在才来……可是,小潘,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我们一家子 都是实秤人,不会亏待你的……咱们团结起来,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不好吗?表丢了,咱们可以再买一块;谁得罪了谁,咱们可以赔礼道 歉……遇事干嘛往窄处想呢?生活的路,宽得很嘛!小潘,世上没有 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没有现成的幸福,全靠想得开,靠相互谅解,靠 争取,靠奋斗……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领就是了!……」
潘秀娅毕竟是个本性淳朴的人,她对生活,对人和事,本无过分 的苛求,听了大伯子这番恳挚的话语,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鹌鹑蛋进来,连筷子一起递到潘秀娅手中,对她 说:「吃吧。外院荀大婶送给咱们家的。特为你煮的。吃了补精神。要 嫌淡,我给你拿盐去!」
薛纪徽和潘秀娅都抬眼望著孟昭英,两个人心里都挺感动。薛纪 徽更觉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仅仅是冲自己最贴心的丈夫发泄心中郁 结的浊气,在其他人面前,她还是竭诚地尽她的义务。难道他今后不 该加倍地怜爱她么?……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丽颖一墙之隔的那间 东屋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个人都是街道工厂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单薄。 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入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 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 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象许多类似的北京市民一样, 过著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 六瓦的小日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 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 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水电费,他们 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 一遍地诅咒 「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 水龙头,由一个水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水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 倘若别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时回水,使水 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水,因而使得 各家水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抗议、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著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 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 ——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儿接水;女的叫郝玉兰,她 坐在小厨房里,把入冬前买来的储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著重新 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 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水;他们储存了一百斤一级菜、二百斤 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 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玉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 遍,不但绝不允许那白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 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样, 他们具有所谓 「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精神」;他们穿得并不坏,屋里的家 具和床上用品也并不比别家逊色,而且也购置了十二寸黑白电视机— —尽管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别好的节目和把儿子接 回来时,开上那么一阵;平日晚上他们宁愿骑车去厂里看俱乐部的彩 色电视——至于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花钱却相当大方,让儿子穿戴得 漂漂亮亮自不必说,偶尔还买回昂贵的广柑和巴拿马香蕉,让孩子得 意地站在院心里美滋滋地享受……两个月前他们有过一次壮举:带孩 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据郝玉兰对詹丽颖说,他们光吃冷饮就花了 八毛钱!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红光满面,对生活感到十二万分的 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