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天他们却陷入了烦恼。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儿提水,水管子 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水量极大,一大早便将水井下 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 关掉阀门回水,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 降,待梁福民来接水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玉兰说:「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 开它。凑合著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 烧了开水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 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水,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水钱!甭跟他 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水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 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水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 忽然比那水管子还冷,根本不搭理我,扭头走人了……」郝玉兰便停 止码白菜,站起身来,气恼地说:「敢情他们各家刚才家里都有人,都 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这个 『杵窝子』(在家里气壮,出了家 门在社会上懦弱无能的人。),你不敢去找,我去!」说著拍拍围裙,甩 著手走出小厨房。刚迈出去,恰可好薛大娘从新房出来,郝玉兰气呼 呼地冲著薛大娘说:「嘿!你们家得负责啊!你们光顾自个儿得用,打 开水管子不给回水,这会儿冻得梆梆硬,让我们到哪儿接水去?」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 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舌, 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 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 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坎,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 玉兰!
薛大娘一楞。闯入她眼廉的郝玉兰,瘦小乾枯,小鼻子小眼,本 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出言不逊,顿使她从胃里泛出 一股秽气。薛大娘在这天里本是立誓任凭什么海鬼夜叉来捣乱,也一 律要好言好语相待的,在郝玉兰这突然袭击面前,却一时失去了控制。 特别是她想到院里别家对跃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样的礼品:张局长和于 大夫他们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宾他们是一个带 哨嘴的搪瓷「叫壶」,詹丽颖和慕樱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妆用品, 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个白瓷观音,韩编辑和葛老师送的是一听上海金 鸡饼乾,荀师傅家送的不止一样,最值钱的是一盏有机玻璃座子的台 灯……唯独梁福民和郝玉兰,只拿了一卷一九八三年的电影挂历来敷 衍——薛大娘知道,那挂历是他们厂子里发给他们的……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 对郝玉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 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干嘛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郝玉兰却觉得是薛大娘亏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 五点半骑车去上班以后,薛大娘也曾捧著喜糖来找过他们,见门锁著, 只得退回,还曾跟孟昭英说:「小梁小郝他们有小小子,得多给他们点 喜糖,下午他们回来,我要忘了你给我补上!」……郝玉兰此刻面对著 愠怒的薛大娘,心想你们家办红喜有什么了不起!抠门儿大仙!得了 我们一份崭新的挂历,连张糖纸也没让我们见著!稀罕你呢!咱们 「人 穷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冻的水管子可得给咱们乖乖地烧开!
两个邻居便在那么个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争吵起来。
海老太太闻声赶来劝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兰当中,倚老卖老 地说:「都给我少说两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当年护国寺庙 会里头 『年儿』耍把式、『仓儿』说相声差不离啦!当年 『天元堂』的
『黑驴张』卖眼药,也没象你们这么吆喝过!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 该忙活什么快忙活去吧!小玉兰你这嘴也真太不饶人,什么不得了的 事儿,值当你脸上这么白一块红一块的!不就是要打水吗?走,我带 你去于大夫家,先跟她那儿打两桶……啊,锁门了,那也用不著犯难, 让福民到我那儿先匀一桶去使,不就结啦!……」
薛纪徽和孟昭英闻声出了屋,薛大娘转身劈面见著孟昭英,一腔 怒气和幽怨又冲著媳妇发泄起来:「啊,我跟这当院让人踩咕,你倒一 边躲著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开就撒手走人,连眼皮儿也不往 那边夹一下,眼下水管子冻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么时候公鸡下蛋, 石头开花,你许才能生出个良心来!」
薛大娘气头上把话撂得这么重,薛纪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他 想孟昭英这下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干一场。连海老太太和郝 玉兰也惊呆了。几个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满脸抖动的皱 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心中忽然闪电般划过 一个念头:二、三十年后,我也不就这样了吗?谁也不容易啊!可怜 婆婆一大早起来就跑出跑进,可遇上的净是窝心的事!……想到这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并不针锋相对地还击,反而跨上一步去, 搀住薛大娘说:「妈,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这就烧水管子去……妈, 您保重,您可千万别气出病来……」
薛大娘在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望著媳妇,只见媳妇两个眼圈塌陷 著,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触到了一起,象阴阳极般突然紧紧地 攥住,两个人鼻子都酸了,薛大娘的老眼里涌出了泪花……还有什么 说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她们更该将心比心?还有谁比她们更 该相依相靠?
郝玉兰在薛家婆媳的这种表现中突然感到难堪。她扭身走回自家 厨房,只见梁福民在那里捧著一个纸包发楞。梁福民见她回来,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