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 同他的人让在场的新华社记者在一份事先列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 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使不等那活动结束, 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 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 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 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 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 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装车」时特别 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 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 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 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北京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 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著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 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 声音打颤地叫著:「爸!」还当著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人薛 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入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 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 一些单位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 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 地咬著他的牙关,心弦酸辛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学生,赶上了一次市内的分配,他 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一三○卡 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 「文化大革命」,并 不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 认识,他只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革命」不实在。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 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身心, 面临著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父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 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 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 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母亲,没有比母亲更讲究 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 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地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
「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 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运输的 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他那车就是开 不动了。他截著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 是十九辆了,要么根本不停,要么停下听两耳朵就冲我摆手……大哥, 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纪徽说服了车组的搬运工,下车去帮他检查,完 了又躺到车子底盘下面帮他修理,费了老鼻子劲,才帮他修好……母 亲听了这些会怎么说呢?一定会说:「你不能告诉他,你今儿个家里还 有事吗?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帮忙的人吗?他说截了十几辆也不灵, 你就信他的?他为了让你心软,总得往苦里说噢,你就那么心实!……」 是的,他心实,他不能看著别人犯愁不管;他听不得那些撇下有难的 人不管、自顾自地跑车的无情行径,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要赶早回来 参加跃子婚宴,便见义而不勇为……他图个什么?感激?表扬?私下 的报答?公开的奖赏?都不是,他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感到眼前的 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部越来越少虚伪,越来越更 实在,在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里,他更必须敦 敦实实地对待国家,对待他人,对待自己……
同海西宾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负荷更其沈重。倘若婚宴一帆风顺, 他的迟到不过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么会乱了套?什么雷达表?谁 的?什么人偷了它?老李怎么会跟这种事沾边?……想到父亲的懦 弱,母亲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里一阵酸痛——他们是多么需要 他在场控制住局面啊!而在关键时刻,他却迟迟不到……
快!快去!驱赶走每块肌肉、每根神经中的疲惫,重新抖擞起全 身心的精、气、神,去实实在在地做一个称职的儿子、兄长和大伯子……
薛纪徽到了新房门外,紧张的心弦稍有放松———切似乎都还正 常嘛。新房中的宴请仍在进行,虽说不上笑语喧哗,倒也还算热闹。 苫棚中传出炒菜的声音,飘散出蒜苗肉丝的味道。而且女儿小莲蓬带 著油嘴圈儿,恰巧从新房中跳了出来,一见他便高兴地大喊:「爸!」 又扭过身去通知里面:「奶奶!我爸来啦!」
薛纪徽赶紧进屋,劈面便见著了母亲。
此刻薛大娘心里真是酸苦辣咸俱全,唯独少去了甜味。雷达表丢 失后的一场风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殷大爷还在。 王经理等人告辞时尽管说了不少劝慰的话,到底让薛大娘脸面上无光。 七姑是愤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临去时当著薛家人向潘秀娅撂下 了这样的话:「我今儿个不回自个儿家了,我这就找你爹妈去;明儿个 你们回门的时候,要还没把事情弄明白了,秀娅呀,你就先甭回这儿, 你先跟娘家住著!」……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争不得辩不得,而正 在这时,偏又来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脸,她不愿让家丑外扬, 少不得强颜欢笑,布置孟昭英赶紧收拾前茬婚宴的残局,重摆新宴— —菜肴自然相对从简,端上来的不过只是木樨肉、摊黄菜、芹菜肉丝、 蒜苗肉丝、红烧小黄鱼、菠菜炒粉丝……薛师傅讪讪地向新来的客人 解释著:新娘子累了,暂时在那屋歇著,呆一会儿准来给大家点烟敬 酒;薛纪跃是真地醉了,他傻笑著,胡乱地应答著人们的祝贺与调 侃……他们商场的团干部杨及光,完全是出于好心,即席为薛纪跃朗 诵了宋朝秦观的一首 《鹊桥仙》词:「……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 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在那样一种场合和 气氛中,有谁听得懂他嘴里吟出的句子呢?他试图把最后两句展开议 论一下,可是谁又能有听他讲解的耐心呢?在一阵乱哄哄的碰杯劝酒 声中,他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