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依言走到了他身边,端起边上的烟斗,将里头燃着的烟丝熄灭,将那只烟斗头轻轻拧了下来,随后拉开一旁矮柜上的抽屉,从里头端出只细白的瓷碗,掀开,将烟杆朝着里头那小半碗浓稠黑红的浆液里插了进去。
一边插,一边两手微微颤抖着。
见状贾岱祥淡淡一笑,对着窗口方向轻轻吸了吸鼻子:“秀娟啊,外头什么气味,那么冲?”
“回老太爷,是他们在烧东西……”
“烧的什么东西?”
“……烧……烧的张瘸子的尸体……”
“噢,张瘸子。可怜人啊,好端端的染上了瘟疫。既然病了,需要什么药尽管开口便是,毕竟是在这府上做了些年头的老奴才,怎的一声不响,竟然进府里当贼,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你说可怜不可怜?”
“……是的,老太爷……”
“你哆嗦什么,害怕?”
秀娟咬着嘴唇。见贾岱祥这么问,不由想起张瘸子那张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活活撕烂了的脸,当即无声地摇了摇头。见状,贾岱祥再度笑笑,在她颤抖着手将桌上的碗连同烟杆一同朝他递来的时候,顺势握住了她那条细白如瓷的手臂。
“莫怕,好歹府里安全着。瘟疫再厉害,不过是外头的东西,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便是,不会被传染上……”
话说到这里,突然间他眉头紧紧一蹙,因为他看到西边那道窗户上,好像隐隐有团巨大的阴影一动不动贴在那里。
像是树影,却又依稀仿佛是颗人头……
可是人的头怎会比锅盖还大?
随即一连串咳嗽从他刺痒到疼痛的喉咙里疯狂冲了出来。
登时痰液溅了秀娟一脸,直把这丫环吓得哇的声哭了出来。他那张本是慈眉善目的脸一瞬间扭曲了起来,当即猛拍了下床沿,忽地直起身,狠狠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再一脚踢在了她心窝上:“滚!”
但秀娟没跟以往那样立即听话地滚出去。
她静静躺在地上,脸依旧维持着刚才那一瞬惊恐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
却连一点呼吸都没有了。
十二.
西山半山腰背阴的地方,有处天然的不毛之地。
那块地原是处悬崖,几百年前一场地震震下了半片山顶,从此就成了一道突在半山腰的斜坡。斜坡地势平坦,占地开阔,却不知道为什么终年寸草不生,只有一大块一大块从山顶落下来的石头参差起伏,同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堆并列在一起。
“这地方大体埋了多少人?”走到一处坟堆边,那个自称皮影师的男人撮起地上一些土,问。
青锁喘了口气。
一夜暴雨,第二天雨势倒是收了不少,但被雨冲刷了一夜,西山老林里一大团一大团乳白色的瘴气升腾着,那些毒气让人透不过气。以致这一路上,青锁不得不张大了嘴靠喉咙来呼吸,这叫她咳得厉害,几乎快把肺都给咳出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被咳死。昨天晚上,她还以为自己断然熬不过天明。可是今早她非但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还被这鬼魅似的男人叫了出来,同他一起走进了这片半山腰的坟场。
真是个鬼一般的男人,连心也似鬼那般幽冷的吧,青锁想。
这会儿听见男人在问她,青锁本不想吭声,只是一抬头便看见那只黑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不免有些害怕,于是勉强抬头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摇摇头:“听爹说,这里四五百年前就是村子的坟场,很多地方都是坟压着坟,尸压着尸,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四五百年……”男人将手里的土重新撒回地里,又将那只撮过土的手放在鼻子前稍稍嗅了嗅,“怕是不止。”
青锁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对这片坟地那么感兴趣,她远远地站着,搓着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呆站了片刻,听见他又道:“这附近该还有条山泉吧?”
“是。我们之前过来的地方往南走就是,它上游就是我们村的祠堂。”
“祠堂?”
“是祭雨神的祠堂,两年前倒了,已经很久都没人去了。”
男人看起来似乎若有所思,只是那张骷髅般的脸怎样看都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我们去祠堂看看。”
祠堂在坟场之上。
正如青锁所说,祠堂倒了。看起来好像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地震,这间小小的庙廊从中心部分裂开,把整个建筑裂成三爿。边上不远处,一眼山泉从山体一侧的暗洞里涌出,一直朝下流经坟场,远远看去就像条环着那片坟场的大蛇。
男人在那条山泉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青锁没心思去留意。她走得两条腿一直在打颤,风吹在身上很冷,可她的身体却一直不停地出汗,弄得身上又黏又湿。
她多想这会儿有张干燥暖和的床给她躺一下,就一会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