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切尔缓缓说:“我记忆的开始,是这双鹿皮靴。”
她轻轻抬起脚。
脚上是一双介于黑色与棕色之间的长筒靴,看上去柔软而有质感,贴合着她的小腿曲线,绕在筒根的细皮带上各镶一颗黄铜纽扣,扣面徽记是一只鹿,有磨损的痕迹。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多年前一个情景,我穷困潦倒,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外看到了这双靴子,它漂亮极了,正是我喜欢的款式,可是我知道我买不起。我上了一辆巴士,我总是喜欢坐在上层,只是看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看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袋子,我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险些叫了出来,纸包里正是刚才橱窗里那双靴子!我抚摸着柔软的靴面,橙黄的铜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我想,这是上帝的礼物。”
“或者是别的乘客落下的。”
“我没考虑那么多。说也奇怪,自从捡到这双靴子以后,我的好运就来了。我被一家经纪公司发掘拍了一个咖啡广告,引起了电视公司的注意,让我担当了一部剧集的女主角,口碑还算不错,之后片约不断,开始拍电影……”
“等等,如果你是个明星,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过你?”
“你没看过《安迪霍尔》吗?《刚果病人》?还有《稻田守护者》、《千年孤独》?”
她是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
她沮丧地垂下头,继续说:“我在圈内有一个死对头,她名叫伊莎贝拉·史东,是一个拉丁裔女明星,大家都叫她黑美人。从出道起,我们就看对方不顺眼,任何事都能斗得你死我活。当然,最后都是我赢。直到半年前,我的经纪人阿尼为我争取到一个大制作的试镜,男主角身兼制片人,对选角有决定权,于是,阿尼建议我和他约会。刚开始我也不屑这么做,可是阿尼说伊莎贝拉也想要这个角色,每当我有抵触他总是这么说,好吧确实有效,我好胜心起就答应去约会。想不到布拉德本人比上镜更帅,他既温柔又风趣,我们很快就发展成了情侣。自然,角色也归了我。三个月前,布拉德告诉我,电影资金出了问题档期要后延。这种事常有,我没有多想。可就在昨天,阿尼忽然打电话给我,说那部电影已经投拍了,女主角换成了伊莎贝拉,而且她和布拉德好上了。我立刻打电话给布拉德,他说和那个女人毫无关系,叫我别信传闻。”
“这种话你也信?” 我不知不觉被拉进她的故事里了。
“我想相信他。可是传闻很快变成了现实,剧组被拍到在席林城堡选景。我赶去那里,我知道大卫在那有一个长期套房。直到那时我还抱着希望,可是,开门的是伊莎贝拉。她看见我一点不吃惊,而是嘲讽地微笑,仿佛早就在等我。她说她是最后的胜利者,赢得了我的男友和事业……我们吵了起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我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水果刀……”她颤抖着抬起双手,眼眸里仿佛映出猩红的血色。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我跑了。”她低下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跑呀,能跑多远跑多远。于是我就一直跑,一路似乎还撞见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没被认出来。我进了电梯,因为慌乱,按了好几下才按到一层的灯,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崩溃,坐在地上痛哭,倒在血泊中的伊莎贝拉和冰冷的牢房交替闪回着。我哭到全身发木,才感到不对劲,电梯门始终没有开。我抬起头来,楼层灯没有显示数字,灯光惨白暗淡,几乎察觉不到的抖震以及轻微的嗡声让我知道电梯还在下行,似乎永无尽头。
“我按了紧急通话,颤抖着问,有人吗?没有回应,那头传来持续的嘶声。我的心被新的恐惧占据,大声呼叫,连电流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我不知道它要带我去哪儿,此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又过去很久,电梯灯终于亮了起来,不是数字,而是从上到下一串绿光闪过,厢顶似乎承受着什么重压,发出喀喀的响声,电梯门缓缓开启。外面是一片黑暗。
“我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暗,它像是有形的,黑魅贴着我的脸,我向前走了几步,说不清脚下的是什么物质,冰凉滑腻,空气中充满了怪怪的金属味道——这里让我不舒服。席林城堡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更糟糕的是我找不到电梯了,因为看不见。我伸手摸到了光滑的墙壁,壮着胆喊了几声:有人吗?声音向是投入了深深的峡谷,伴随着微弱的回音。
“我靠墙走了很久,奇怪的是仍然没有习惯黑暗,不知道自己是在直行还是绕圈。你体会过这种恐怖的感觉吗?比刚才看见伊莎贝拉的尸体更甚,当我认为自己将永远困在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奔跑起来,一失去方向就摔倒了,这时我忽然看见远处划过一道闪电一样的光芒,绿光,从下至上不住闪烁。是电梯吗?我爬起来飞快跑过去,简直是扑上去拼命砸,门开了,我冲进去将每个楼层灯都按了一遍,电梯闭合,缓缓上行,在我的感觉里至少过了几年,一层的指示灯终于亮了。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席林城堡的饭店大堂展现在我眼前,灯光让我眼花缭乱,电梯外的人们惊诧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说,扶好墨镜,匆匆离开了席林城堡。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噩梦般的一天只不过是个开端。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回家,洗个澡,想想下面该怎么办。我回到在东河的公寓,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一个抱着购物袋的男人问:小姐,需要帮忙吗?我说:打不开门。他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因为你认错了门。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迎出来亲吻了他。我又看了看门牌号,没错,这是我的家,可是这间陌生的起居室到处堆着玩具,墙上挂着卡通画像,充满了我家里没有的生活气息。最后管理员上来,证明这对夫妇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我打阿尼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我打错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那里变成了一家保险公司,没有人知道阿尼,也没人认识我。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事物都消失了,演员雷切尔格林的一切一夕之间全被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