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
杰森·贝辛格用一把大口径的猎枪自杀了。那猎枪是军官们在岛上用来打野猪和獾的。我看了他的验尸报告,他的上半个脑袋不翼而飞,只剩下舌头和下颚的一排牙齿保存完好。
我不认识杰森·贝辛格,资料上说他是个中士,年近二十四岁,服役的时间倒不算短,但没被授予过什么勋章。说白了,他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刑事调查部想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于是派我前往调查。在目前战事节节胜利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在这时候轻生。
也许他们只是希望我写一份报告,告诉他们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杰森·贝辛格在摆弄猎枪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火,轰掉了他自己的脑袋。
如果是那样,我也就不必坐一整天的飞机,来到这座孤悬于太平洋上的小岛了。
我极其不喜欢坐飞机。钻进座舱我就后悔了,我想我应该搭船来,可惜没有船往返于基地军港与格斯韦斯岛之间。这小岛太遥远了,仿佛远在天边,它是第四轰炸机大队名下一支中队的大本营,而杰森·贝辛格正是在这支飞行中队里服役的。
同行的机师一路上都在嘲笑我神经紧张,我是有点紧张,一想到我们脚下就是浩瀚的太平洋,我的胃里就有点翻腾。
机师突然对我说:“快看!往下看,那就是格斯韦斯岛!”
机身正好朝我这一侧倾斜,我从舷窗往下看去,看见了那岛,那情景可跟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格斯韦斯岛是一座十分狭长的岛屿,呈一弯不规则的新月形,两端零星散布着一些岛礁,主岛的东西两侧分别有两条浅色的沙滩带,嵌在碧蓝的海水里,就像给岛镶上了两段金边。
我本以为这会是座非常荒凉的岛屿,饱经战火,一片焦土。但恰恰相反,可能是靠近赤道的关系,它植被茂盛,山脊线高耸,绿意盎然。
他们真是挑个了好地方,我当时想。
飞机在一片雨林中开辟出的机场上降落了,迎接我的是上校哈罗德·麦金托什。
上校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头发已近灰白,嘴唇周围也有了皱纹,他肯定酷爱运动,所以身体强健,皮肤也因长期日晒显得粗糙泛红。他上前来和我握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啊,今天可真热,对不对?”他这么说着,他的手则冰冷湿润,摸上去像一只蜥蜴。
这儿热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空气潮湿,却不流动,能闻到一股油料和植物腐败发酵的气息,不过闻久了就习惯了。
当然,这儿蚊虫也很多。
我来时,得知杰森·贝辛格的遗体早已在四天前的一个黄昏下葬了。几乎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
这一点让我挺意外,杰森·贝辛格在这里服役半年多了,不可能没有朋友,同机组的人也理应参加他的葬礼。但上校说:“不,连随军牧师都拒绝出席他的葬礼,他是被草草掩埋的。”
我继续追问,是不是杰森·贝辛格感染上了什么疾病,让大家不敢接近他的尸体。
但上校没有回答。
他直接带我去看了我落脚的地方。那是林间的一块空地,周围只有树木和藤蔓,他们已经在空地上帮我搭好了两人合住的方形帐篷,虽然我只有一个人。
“里面一应俱全,生活毫无问题。”上校对我说,“全岛一共有两个食堂,一个给军官的,一个给士兵的,请你务必来军官食堂和我们一起用餐。”
“杰森·贝辛格以前在哪个食堂用餐?”我问。
上校看了我一眼,道:“他并不经常和大家一起用餐……不过他会去士兵食堂。”
我道:“我想我应该先见一见他的战友,您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麦金托什上校背着双手,他的脖子好像很僵硬,脸上也毫无表情,就像一块花岗岩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他说:“恐怕不行,他们现在正在太平洋上执行任务,恐怕你得等到他们回来。”
我问他们何时回来。
“这很难说。”麦金托什上校回答。
他在搪塞我。麦金托什上校走后,我绕着帐篷看了一圈,然后走进帐篷,发现行军床和桌椅都放在同一侧,帐篷里有一半是空着的,仿佛在等着除我以外的另一个人入住。
我脱掉外套,坐下,从行李里取出我的打字机、手稿纸、资料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杰森·贝辛格的档案就摆在我桌子的正中央,薄薄的一层,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甚至都没有他生前的照片。
麦金托什上校让我住这个地方,显然是刻意安排。后来我得知,他们的营区距离这里有五英里,我住的地方完全被树林包围,就像是大海里的一片孤岛。
上校不可能针对我个人,他可能只是讨厌这整件事。他的一个属下居然自杀了,对他而言必然是奇耻大辱,这我理解。可是我觉得他做得有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