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拉耶甫斯基说,叹一口气。他快活得两只手发抖。“你救了我,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我要当着上帝发誓,以我的幸福,以你认可的任什么东西担保:我一到那边,就把钱给你汇来。我把旧债也给你汇来。”
“你听我说,万尼亚,……”萨莫依连科说道,摸着他的纽扣,涨红了脸。“请你原谅我干涉你的家庭私事,不过……为什么你不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一块儿走呢?”
“怪人,难道这可能吗?我们两人总得有一个留下,要不然那些债主就会哇哇叫。要知道,我欠着商店七百个卢布,或者还不止这个数目。瞧着吧,我会给他们汇钱来,堵住他们的嘴,到那时候她就可以离开此地了。”
“哦。……可是为什么你不打发她先走呢?”
“唉,我的上帝,难道这可能吗?”拉耶甫斯基说,露出吓坏的样子。“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一个人到那边能干什么呢?她懂得什么呢?这只会拖延时间,多破费些钱罢了。”
“这话倒也有道理,……”萨莫依连科暗想,可是他想起他跟冯·柯连谈的话,就低下头,阴郁地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话。要么你跟她一块儿走,要么你打发她先走,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就不借给你钱。这是我的最后决定。……”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背脊撞在房门上,涨红了脸,心慌意乱地走进了客厅。
“星期五,……星期五,”拉耶甫斯基想着,回到客厅。
“星期五……”
仆人给他端来一杯巧克力茶。他被滚热的巧克力茶烫痛了嘴唇和舌头,暗自想着:“星期五,……星期五……”不知什么缘故,“星期五”这几个字不肯离开他的脑子。
除了星期五,他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件事在他是清楚的,然而不是脑子里想清楚,而是在心底里明白,那就是,星期六他走不成了。他面前站着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穿得整整齐齐,两鬓的头发也梳理过,他请求道:“请吃点东西吧。……”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把卡嘉的记分册拿给客人们看,拖着长音说:“现在念书难得很,难得很!学校的要求那么多哟。
……”
“妈妈!”卡嘉哀叫道,她由于害羞,又受到称赞,不知道把自己藏到哪儿去才好。
拉耶甫斯基也看了看记分册,称赞几句。神学课啦,俄语啦,品行啦,五分啦,四分啦,不住地在他眼前跳动,再加上缠住他不放的星期五、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细心地梳过的鬓发、卡嘉红喷喷的脸颊,——这一切在他心里形成一种无边无际而又无法克制的烦闷,弄得他几乎绝望地大叫起来,问他自己:“难道,难道我走不成了吗?”
人们把两张呢面牌桌拼好,坐下来玩“邮递”。拉耶甫斯基也坐了下来。
“星期五,……星期五,……”他想,赔着笑脸,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星期五……”他打算考虑一下他的处境,可又怕去想它。他战战兢兢,不敢承认:许久以来他设下一个骗局,可是小心谨慎,瞒着自己,现在却被医师揭开了。他每次想到他的未来,总是不容他的思想尽情驰骋。他坐上火车,走掉,他的生活问题就此解决,至于后事如何,他就不容许自己再往下想了。偶尔也有一个想法,好比旷野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灯光,在他脑子里闪过,那就是在遥远的将来,在彼得堡一个巷子里,他为了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分手,为了还债,不得不使用小小的做假手段。他只要做一次假,然后全新的生活就来了。
这倒也挺好:做一次小小的假就可以换回巨大的真理。
现在,医师拒绝借钱,这就露骨地暗示他在骗人。他这才明白:不但在遥远的未来他需要做假,就是今天,明天,一个月后,也许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他也还是要做假。确实,为了离开此地,他就不得不对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债主和他的上司说谎。其次,在彼得堡要弄到钱,又不得不对他母亲撒谎,说他已经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脱离关系了。
他母亲至多只会给他钱给他。再者,等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来到彼得堡,他就不得不运用一整套大大小小的欺骗手段来跟她分手,这就又会引来眼泪啦,苦闷啦,可憎的生活啦,懊悔啦,可见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新生活。只会有欺骗,别的什么也不会有。在拉耶甫斯基的想象里升起一座虚伪的大山。
为了纵身一跃,跳过这座大山,不再点点滴滴地弄虚做假,那就得下定决心采取坚决的行动,例如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戴上帽子,不要钱,也不费口舌,立刻走掉。然而拉耶甫斯基觉得这在他是办不到的。
“星期五,星期五,……”他想。“星期五……”人们写好小字条,把它们折叠起来,放在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的一顶旧礼帽里,等到小字条积得足够多了,柯斯嘉就充当邮递员,绕着桌子走一圈,散发字条。助祭、卡嘉、柯斯嘉得到的是滑稽的字条,就极力写些更滑稽的字条,他们现得兴高采烈。
“我们得谈一谈,”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念着一张小字条。她跟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互相看一眼,那位太太露出杏仁油般的笑容,频频对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