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些什么呢?”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暗想。“要是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那么谈也没有用处。”
她出来做客以前,给拉耶甫斯基打好领结,这件简单的事使她心里充满温柔和忧伤。他脸上那种不安的神情,他那恍恍惚惚的眼神,他那苍白的面色,他近来发生的不可理解的变化,她瞒住他的那个可怕又可憎的秘密,她的手打领结时候的颤抖,不知什么缘故,都在对她表明,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不会久了。她瞧着他如同瞧着神像,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后悔,暗自想着:“宽恕我吧,宽恕我吧。……”桌子对面坐着阿奇米安诺夫,他那对入迷的黑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她。她给情欲煎熬着,不由得为自己害臊,生怕就连愁闷和忧伤也无法阻止她不在今天就在明天屈从于那种不纯洁的欲念。她好比发了酒瘾的酒徒,没有力量管束自己了。
为了不再继续过这种叫她丢脸而又使拉耶甫斯基受尽侮辱的生活,她决定离开此地。她会哭着恳求他放她走,如果他不赞成,她就悄悄离开他。已经发生的那些事她不会告诉他。让他保留着关于她的纯洁纪念吧。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念着。“这是阿奇米安诺夫写的,”她想。
她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生活,工作,而且“匿名”汇钱给拉耶甫斯基,把绣上花的衬衫和烟草寄给他,一直到她年老,或者如果他害了重病,需要护士,才回到他身边去。等他到了老年,知道她当初由于什么缘故不肯做他的妻子而离开他,他就会珍惜她的牺牲,宽恕她了。
“您的鼻子很长。”这大概是助祭或者卡嘉写的。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幻想她跟拉耶甫斯基分手的时候,会紧紧地拥抱他,吻他的手,起誓说,要永生永世爱他,然后她就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生人当中住下来,每天想着在某个地方她有一个朋友,一个她所热爱的人,那个人纯洁,高尚,崇高,保留着关于她的纯洁纪念。
“如果您不跟我约定今天相会,我就要采取措施,我凭人格向您担保。对待正派人是不能这样的,您得放明白点。”这是基利林写的。
十三
拉耶甫斯基收到两张小字条。他打开其中的一张,上面写着:“不要走,我亲爱的。”
“这会是谁写的呢?”他暗想。“当然不会是萨莫依连科。
……也不会是助祭,因为他不知道我要走。莫非是冯·柯连?”
动物学家低下头凑近桌子,正在画金字塔。拉耶甫斯基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带着笑意。
“多半萨莫依连科传出风声去了,……”拉耶甫斯基暗想。
另一张字条上同样是歪歪扭扭的笔迹,而且字母后面拖着长尾巴和小钩,那上面写着:“某人星期六走不成。”
“愚蠢的嘲弄,”拉耶甫斯基暗想。“星期五,星期五……”有个什么东西涌到他的喉头。他拉拉衣领,咳嗽一声,然而喉咙里发出来的却不是咳嗽声,而是笑声。
“哈哈哈!”他笑起来。“哈哈哈!”
“我在笑什么呀?”他暗想。“哈哈哈!”
他极力控制自己,用手封住嘴,可是笑声压住他的胸膛和脖子,他的手封不住嘴了。
“哎,这多么愚蠢!”他想,同时不住地大笑。“我疯了还是怎么的?”
笑声越来越高,变成小狮子狗般的吠叫声了。拉耶甫斯基想从桌旁站起来,然而他的腿不听使唤,他的右手有点蹊跷,不由自主地在桌上跳动,乱抓纸片,把它们捏在手心里。
他看见人们惊异的眼光、萨莫依连科严肃惊恐的面容、动物学家充满冷酷的讥诮和厌恶的目光,这才明白自己发了癔病。
“多么不象样子,多么丢脸啊,”他暗想,感到脸上淌下热泪。……“唉,唉,多么坍台!我从没出过这种事。
……”
这时候人们搀起他的胳膊,在后面托住他的脑袋,把他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随后一只玻璃杯在他眼前闪过,撞在他的牙齿上,水泼到他的胸间。这是一个小房间,房中央并排放着两张床,上面铺着干净、雪白的床单。他倒在一张床上,放声痛哭。
“不要紧,不要紧,……”萨莫依连科说。“这种事是常有的。……这种事是常有的。……”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害怕得周身发凉,四肢打抖,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就站在床边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看在上帝份上,你说呀。……”“莫非基利林给他写了些什么话?”她暗想。
“没什么,……”拉耶甫斯基说,又是笑又是哭。“你走开吧,……亲爱的。”
他脸上既没表现痛恨,也没表现憎恶,可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略略放了心,走到客厅里去了。
“您不要激动,亲爱的!”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挨着她坐下,拉住她的手,对她说。“这会过去的。男人跟我们这些罪人一样软弱。你们两人目前正经历一个严重的关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喏,亲爱的,我等着答复呢。我们来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