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开口。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那么我们就动手工作吧,”我说,在她的桌旁坐下。
“您这些话都是认真说的吗?”她问,带着困惑而惊恐的神情瞧着我。
“Natalie,请您仔细考虑一下!”我从她的脸色看出她要抗议,就用恳求的声调说。“我求求您,请您充分相信我的经验和正直!”
“我仍旧不懂您要怎么样!”
“请您给我看一下您已经收齐多少钱,支出多少钱。”
“我没有秘密。人人都可以看。您自管看吧。”
桌上放着大约五本学生用的练习簿、几张写满字的信纸、一张本县的地图、许多大小不等的纸片。天色黑下来了。我点上一支蜡烛。
“对不起,我此刻什么也看不明白,”我翻着练习簿说。
“您收进的捐款统计表在哪儿?”
“这可以从认捐单上看出来。”
“不错,可是要知道,统计表也是必要的!”我说,对她的天真微微一笑。“您收到捐款和实物的时候,人家附来的信都放到哪儿去了?Pardon①,我要提出一个小小的切合实际的指示,Natalie:这些信必须保存起来。您得把每封来信编上号码,登记在一份单独的报表上。您自己寄出去的信也得这样办。不过这些都由我自己来做好了。”
“您做吧,您做吧,……”她说。
我很满意自己。我喜欢这种有生气而又有趣味的工作、这张小桌子、这些朴素的练习簿以及跟我妻子同做这种工作的快乐;可是我又怕我的妻子忽然拦住我,怕她突然变卦而打乱一切,因此我忙着收拾那些东西,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她的嘴唇在发抖,她象被捉住的小野兽那样惊恐狼狈地往四下里看。
“听我说,Natalie,”我说道,眼睛没看着她。“请您容许我拿着这些纸张和练习簿回到楼上我的房间去。我在那儿检查一下,了解一下,明天再把我的意见告诉您。另外您还有别的文件吗?”我把那些纸张和练习簿收拾在一起,问道。
“您拿去,统统拿去吧!”我妻子说,帮我把文件叠好,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统统拿去吧!生活留给我的只有这一点点了。……您就把这一点点也抢走吧。”
“唉,Natalie,Natalie!”我带着责备的口气叹道。
她有点忙忙乱乱,她的胳膊肘碰着我的胸膛,她的头发擦着我的脸。她匆匆拉开书桌抽屉,从中取出一些纸张,对着我往桌子上一丢。这当儿有些零钱掉在我的膝头上,然后落到地下。
“统统都拿去吧,……”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她丢完了纸张,从我身边走开,两只手抱着头,倒在躺椅上。我拾起那些零钱,放回抽屉,然后关上抽屉,免得引诱仆人犯罪。随后,我把所有的纸张都抱在怀里,走回我的房间去了。我走过妻子身旁,停下来,瞧着她的后背和颤抖的肩膀,说:“您简直还是个孩子啊,Natalie!哎哎!您听我说,Natal ie:等到您明白这个工作多么严肃,责任多么重大,您首先就会感激我。我敢对您起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整理那些文件。练习簿没有装订,纸页没有编号。登记是由不同的笔迹写成的,显然不论是谁,只要高兴,都可以使用这个练习簿。捐助实物项下,没有注明产品的价钱。可是,对不起,如今黑麦的价钱固然是一卢布十五戈比,可是过两个月却可能涨价,成为两卢布十五戈比了。怎么可以这样办事呢?其次,“付索包尔三十二卢布”,这是什么时候付的?为什么付的?证明文件在哪儿?什么也没有,怎么也弄不懂。万一日后打官司,这些纸张反而会弄得案情不明。
“她多么幼稚啊!”我惊讶地想。“她简直是个孩子啊!”
我又烦恼又好笑。
【注释】
①法语:请原谅。
五
我的妻子已经收齐八千,再加上我的五千,一共是一万三。作为开端,这已经很好了。这个本来使我感兴趣,同时弄得我放心不下的工作现在总算落在我手里了。我在做一件别人不肯做而且也不会做的工作,我在尽我的责任,我在筹划正确严肃的赈济饥民的办法。
一切都似乎进行得合乎我的意图和愿望,可是为什么我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一连四个钟头检查我妻子的文件,了解它们的意义,改正它们的错误,可是我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觉得仿佛有人站在我的身后,用粗糙的手心摩挲我的后背似的。我还缺什么呢?赈济的组织工作已经落在可靠的人手里,饥民可以吃饱了,那还需要什么呢?
四个小时的轻松工作不知什么缘故弄得我很累,我没法再埋下头坐在这儿,没法再写下去了。楼下偶尔传来闷声闷气的呻吟,那是我的妻子在哭。那个老是脾气温顺、带着睡意、假仁假义的阿历克塞不时走到我的桌子跟前,把蜡烛摆好,有点古怪地瞧着我。
“不行,我得离开此地!”我终于暗自决定,这时候我已经累极了。“要躲开这些烦心的事,走得远远的。我明天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