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老人来的时候没在我心里引起仇恨,可是此刻我却义愤填膺了。库库希金终于走了,我听着他那双皮套鞋发出的响声,一心想对着他的后影粗野地骂几句,可是我忍住了。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我回到前厅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拿起那卷格鲁津忘在这儿的文件,一口气跑下楼去。我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跑到大街上。天气不冷,可是大雪纷飞,风呼呼地刮着。
“先生!”我追上库库希金,叫道。“先生!”
他在路灯的柱子旁边站住,回头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说,上气不接下气。“先生!”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好,就举起那个纸卷,朝他脸上打了两三下。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有感到惊讶,我简直把他打昏了。他背靠着灯柱,抬起手来遮住脸。这时候有个军医走过,看见我在打人,但他光是大惑不解地朝我们望了望,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我觉得难为情,就跑回房子去了。
十二
我头上沾着湿雪,喘吁吁地跑回下房,立刻脱下燕尾服,穿上便服和大衣,拿起我的皮箱走进前厅。逃走吧!可是临走以前,我赶紧坐下来,开始给奥尔洛夫写信:“我把我的假身分证留给您,”我开头写道,“我请求您留下它做个纪念,您这虚伪的人,彼得堡的文官老爷!
“我用别人的姓名混进这所房子,扮成听差模样,观察人家的私生活,样样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以便日后出其不意地揭露人家的虚伪;您会说,这种行为跟做贼一个样。不错。然而我现在顾不上高尚的品德了。我伺候您吃过几十顿午饭和晚饭,在那种时候,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呢,只得听着,看着,一声不响,可是现在我不打算把沉默作为纪念品赠送给您了。再者,要是您旁边没有一个人敢于不奉承您,对您说实话,那就让听差斯捷潘来给您洗一下您那张漂亮的脸吧。”
我不喜欢这样开头,可是我不想再改了。况且,改不改岂不都是一样?
那些挂着黑窗帘的大窗子、那张床、那件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的燕尾服、我那些湿脚印,都显得严峻而哀伤。四下里特别寂静。
大概因为我没戴帽子,没穿套鞋就跑到大街上去的缘故,我发起高烧来了。我脸上发热,两条腿酸痛。……沉甸甸的脑袋向桌面上弯下去,脑子里的种种思想都分裂为二,似乎每个思想后面都跟着一个影子。
“我有病,衰弱,精神抑郁,”我接着写道,“我不能按我本来的心意给您写好这封信。先前我有心羞辱您,出您的丑,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您和我都已经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即使我的信写得振振有辞,有力量,可怕,可是它仍旧象是在敲棺材盖:再怎么敲也惊不醒死者了!任凭外人怎样努力,都不能使您那该诅咒的冷血沸腾起来,这一点您知道得比我清楚。那我何苦再写呢?可是我的头和心在燃烧,我不由得继续写下去,不知什么缘故心情很激动,仿佛这封信还能够拯救您和我似的。由于发烧,我头脑里的思想不那么连贯,我的钢笔好象糊里糊涂地在纸上发出咝咝的声响,然而我想向您提出的问题却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象火光那么亮。
“为什么我会未老先衰,会倒下,这是不难解释的。我好比《圣经》里那个大力士,打起迦萨的城门,要送到山顶上去;可是一直到我筋疲力尽,一直到我的青春和健康在我身上永远消失,我才发觉我的两个肩膀扛不动城门,我欺骗了自己。再者,我经历过连绵不断而且残酷的痛苦。我挨冻受饿,得病,失去自由。至于个人幸福,无论过去和现在,我都未领略过。我没有安身的地方。我回忆往事总是十分沉痛,我的良心常常害怕这种回忆。可是您,您为什么倒下呢?究竟有什么可怕的、致命的原因妨碍您的生活象春天的花朵那样绚烂地盛开呢?为什么您刚开始生活,就赶紧从自己身上丢掉神按着自己的样式所造的形象①,变成卑怯的畜生,由于自己害怕而狂吠,并且用这种狂吠去吓唬别人呢?您怕生活,怕得象那些成天价坐在羽毛褥子上吸水烟袋的亚洲人一样。
不错,您看过很多书,穿着合身的欧洲服装,不过您却多么细致地,象纯粹的亚洲人、象可汗那样精心保护自己,使自己免于挨饿、受冻、劳累,免于痛苦和不安!您的灵魂那么早就披上了长袍!在一切健康正常的人都与之奋斗的现实生活和大自然面前,您扮演了多么卑怯的角色啊!您生活得多么轻巧,舒适,温暖,方便,却又多么苦闷啊!是啊,苦闷得要命,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待在单人牢房一样;可是您又极力躲避这个敌人,于是您就每天打八小时的牌。
“而您的讥诮态度呢?啊,我对这种讥诮态度了解得多么透彻!那是活泼的、自由的、勇敢的思想在寻求出路,显示威力;对懒惰闲散的头脑来说,这种思想是无法容忍的。您不要它来搅扰您的平静心境,于是您就象您那些成千上万的同辈一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把它禁锢起来了。您用对生活的讥诮态度(或者随便您给它起个什么名字都行)把自己武装起来,那种受到遏制和惊吓的思想就不敢越出您给它布置下的篱墙了。每逢您嘲弄那些您自以为完全熟悉的思想,您就象一个可耻地从战场上跑掉的逃兵,为了扑灭羞耻心而嘲笑战争,嘲笑勇敢。厚颜无耻压倒了痛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篇小说②里,有一个老人因为待他心爱的女儿不公平就用脚踩她的照片;您呢,卑鄙而且庸俗地讪笑善良的思想和真理,那是因为您已经没有力量支持它们了。不管谁诚恳而正确地指出您堕落,你都觉得害怕,您故意在您的四周布满只会迎合您弱点的人。怪不得,怪不得您这样害怕眼泪!
“顺便要提一下您对女人的态度。无耻是我们从祖先那儿连同血肉一齐继承下来的,我们受过无耻的教育,不过,要知道,我们之所以是人,就在于我们要克服身上的兽性。自从您长大成人,开始知道一切思想的时候起,您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真理。您知道真理,可是您不照着做,您怕它,为了蒙蔽自己的良知而大声对自己保证:这不该怪您不对,却该怪女人本身不对,女人本来就下流,因而您才用下流的态度对待她们。您那些毫无热情的淫秽故事,您那种马嘶般的笑声,您那些数不尽的理论,例如男女关系的实质啦,对婚姻的不明确的要求啦,法国工人为女人花十个苏啦,还有,您不断地指摘女人的逻辑、虚伪、软弱等等——这一切岂不象是硬要把女人按到污泥里去,好使女人的水平显得和您对她们的态度相称?您实在是个软弱、不幸而且讨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