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太好了。”
“如果您是个诚实的正派人,那您也应当为我的行动感到骄傲才是。这件事把我和您提高,超出了成千上万的人的水平。那些人纵然也想照我这样做,却由于胆小怕事或者种种浅薄的顾虑而下不了决心。然而您不正派。您怕自由,嘲笑纯正的热情,因为您怕无知之徒怀疑您不是正人君子。您不敢把我介绍给您的朋友,您觉得再也没有比陪我一块儿上街更苦的事了。……怎么样?难道这不是实情?为什么您至今没把我介绍给您的父亲和您的表亲?为什么?不,我真受够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叫道,顿一下脚。“我要求我应得的权利。请您带我去见您的父亲!”
“如果您要见他,那您尽管自己去。他每天早晨十点钟到十点半钟接待客人。”
“您多么卑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绝望地绞着手。“即使您说这话不是出于真心,您心里并不这样想,我也要为了您的这种残忍而痛恨您。啊,您多么卑鄙!”
“我们总是兜圈子,怎么也谈不到问题的症结上去。全部症结就在于您做错了事却又不愿意承认错误。您以为我是英雄,以为我有某些不平凡的思想和理想,而事实上我是个最普通的文官,是个牌迷,压根儿就没热中于什么思想。那个腐朽的上流社会由于空虚和庸俗而惹得您愤慨,您从中逃出来了,我呢,却正好是那个社会名副其实的后代。请您务必承认这一点,而且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您不该生我的气,而应该生您自己的气,因为犯错误的是您,而不是我。”
“对,我承认:我是犯了错误!”
“那就太好了。我们总算谈到了正题,谢天谢地。现在,要是您高兴的话,请您再听下去。要把我提高到您的水平,我做不到,因为我太坏。要您降低到我的水平,您也做不到,因为您太高尚。那么剩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很快地问道,屏住呼吸,脸色突然白得象一张纸。
“只有让逻辑来帮忙了。……”
“盖奥尔季,您为什么折磨我?”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忽然改用俄国话说,声音发颤。“这是何苦?您应该了解我的痛苦呀。……”奥尔洛夫害怕眼泪,连忙走回书房,而且不知为什么,是打算给她再添点痛苦呢,还是想起人们在同类情形下惯常的做法,总之,他随手锁上了门。她大叫一声,往他那边跑过去,她的连衣裙沙沙地响。
“这是什么意思?”她敲着门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又说一遍,她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尖细,断断续续。
“啊,原来您是这样的人?那么您要知道:我恨您,看不起您!
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全完了!”
这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还夹杂着哈哈大笑声。客厅里有个小东西从桌子上掉下地,打碎了。奥尔洛夫从书房里穿过另一道门溜进前厅,胆怯地回头看一下,赶快穿上大衣,戴上礼帽,走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她还在哭。我想起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她在这儿生活在一个恨她的男人和偷她东西的波丽雅中间,——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多么凄凉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客厅去看她。她衰弱无力,再加上一头美发,在我心目中宛如温柔优雅的典范。她痛苦极了,象是害了病。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藏起脸,周身颤抖。
“太太,要不要去请大夫来?”我轻声问道。
“不,不必,……没什么,”她说,瞧着我,眼睛上泪痕斑斑。“我有点头痛。……谢谢。”
我走出去。傍晚她写信,一封接一封,时而派我去彼卡尔斯基家,时而派我去库库希金家,时而派我去格鲁津家,最后索性随我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只求能够赶快找到奥尔洛夫,把信交给他就行。每逢我拿着原信回来,她总是骂我,求我,往我手里塞钱,仿佛害了热病似的。晚上她睡不着,坐在客厅里自言自语。
第二天将近吃午饭的时候,奥尔洛夫才回来,他们和解了。
这以后,又到了星期四,奥尔洛夫对他的朋友们抱怨他那不堪忍受的沉重生活。他吸很多烟,忿忿不平地说:“这不是生活,是活受罪。眼泪啦,哭号啦,文绉绉的谈话啦,要求原谅啦,随后又是眼泪,又是哭号,总之,现在我没有自己的家了。我苦恼不堪,也弄得她苦恼不堪。难道还要照这样再生活一两个月吗?难道真要这样?可不是,这大有可能呢!”
“那你就找她谈一谈,”彼卡尔斯基说。
“我试过,可是谈不下去。对一个独立自主和通情达理的人,那是随便什么实话都可以大胆地直说的,可是,眼前跟我打交道的却是一个缺乏意志、没有个性、不明事理的人。我受不了眼泪,眼泪一来,我就没办法招架。她一哭,我就甘愿赌咒,说我永远爱她,我自己也会哭起来。”
彼卡尔斯基不明白,沉思地搔着他那宽阔的前额,说:“真的,你该给她另租一所房子才是。这很简单嘛!”
“她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房子。不过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奥尔洛夫叹了口气,说。“我只听到无穷无尽的谈话,却看不见我这种处境有什么出路。这才叫无辜受罪!我不是菌子,却硬叫我钻进筐子里去①。我生平对英雄这种角色避之惟恐不及,素来受不了屠格涅夫的小说,不料忽然间,仿佛开我的玩笑似的,我给看成真正的英雄了。我凭人格对她担保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举出种种不容反驳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可是她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大概我这副相貌确实有点英雄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