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厅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动手弹钢琴。她极力回想格鲁津弹过的圣-桑的曲子。我走到床跟前,躺下去,可是想起我该走了,就勉强爬起来,抬起沉甸甸的、发烧的脑袋,又向桌子那边走去。
“可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继续写道。“为什么我们感到这么厌倦?为什么我们原先那么热烈,大胆,高尚,有信仰,到了三十岁或者三十五岁却完全泄气了?为什么这一个害肺痨病死掉,那一个往脑门开一枪,第三个在酒和纸牌里把一切遗忘,第四个为了扑灭恐惧和痛苦就无耻地践踏自己纯洁美好的青春时代的形象?为什么我们一倒下去,就再也不努力爬起来,失去一件东西就不再追求另一件东西?为什么?
“一个被绑上十字架的强盗,哪怕活命的时间或许只有一个钟头,也能够重新唤起生活的乐趣和大胆的、可以实现的希望③。您前面还有漫长的岁月,我大概也不会象表面看来那样很快死掉。万一出现了什么奇迹,使得现在的一切变成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等到我们醒来,变得面目一新,纯洁,强壮,由于正确而自豪,那该多好?……美妙的幻想燃烧我的心,我激动得透不出气来。我满心渴望生活,渴望我们的生活神圣,崇高,庄严,象天空一样。让我们好好生活吧!太阳一天不会升起两回,生命也不会有第二次。您紧紧抓住您下半世的生活,把它挽救过来吧。……”别的话我没有再写。我脑子里的思想很多,然而不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形之于笔墨。我没有写完信就签上我的姓名,说明我的身份,然后走进书房。那儿漆黑一片。我摸到书桌,放下那封信。大概我在黑地里撞在一件家具上,发出了响声。
“是谁?”一个不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
这当儿桌上的座钟轻轻敲了一下,这是夜里一点钟。
【注释】
①指人性,典出《旧约·创世记》。
②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③据基督教传说,有两个强盗与耶稣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其中有一个讥笑耶稣,另一个则相信耶稣是上帝的儿子,求耶稣纪念他。见《新约·路加福音》。
十三
我在黑暗中至少摸了半分钟,才摸到房门,然后慢慢地把它推开,走进客厅。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躺在一张沙发床上,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迎面瞧着我。我下不了决心把实情说出口,就慢腾腾地走过她面前,她两只眼睛紧盯着我。我在大厅里站了一忽儿,又走过她面前。她注意地瞧着我,心里纳闷,甚至害怕。我终于站住,费力地说出口:“他不会回来了!”
她很快地站起来,瞧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会回来了!”我又说一遍,心跳得厉害。“他不会回来,是因为他并没有离开彼得堡。他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
她明白了,也相信了我的话,这是我从她脸色突然惨白,蓦地带着恐惧和恳求的神情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样子看出来的。刹那间,她近来的遭际闪过她的脑海,她寻思一阵,就大彻大悟地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不过这时候,她想起我是个听差,是个下等人。……一个流浪汉,头发蓬乱,由于发烧或者也许由于酗酒而脸孔发红,穿一件粗俗的大衣,竟然来粗鲁地干预她的私生活,这使她感到屈辱。她对我厉声说道:“我没有问您这些事。请走开。”
“哎,请您相信我的话吧!”我热烈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我不是听差,我跟您一样的自由!”
我道出我的姓名,说明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儿来当差,我讲得很快,免得她打断我的话或者走回她的房间去。这个新发现比头一个还要使她震动。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听差在说谎,或者弄错了,或者说的是蠢话,现在经我一说穿我的身世,她就再也不存半点怀疑了。从她那对眼睛的悲哀神情,从她那忽然苍老、失去柔和色彩因而变得难看的脸色,我看出她难过得不得了,我说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我仍旧热中地讲下去:“什么枢密官啦,视察工作啦,都是胡诌出来骗您的。一月里那次也跟现在一样,他哪儿都没去,而是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我每天都跟他见面,参加了骗局。他讨厌您,痛恨您住在这儿,嘲笑您。……要是您能听见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这儿怎样嘲笑您和您的爱情,那您在这儿就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您逃出这儿!逃出去吧!”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举起一只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哦,那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去说好了。”
她眼睛里含满泪水,嘴唇发抖,脸色煞白,现出怒容。她觉得奥尔洛夫浅薄的欺骗行径又可鄙又可笑。她微笑着,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笑容。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重复说一遍,又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头发。“随他去好了。他以为我会委屈得活活气死,可是我倒……觉得可笑。他不应该躲起来。”她从钢琴那儿走开,耸耸肩膀说:“真不应该。……与其躲开,跑到别人家里去住,还不如说穿了简单些。我是长着眼睛的,我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过在等他回来索性把事情说穿罢了。”
随后,她在桌子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头抵着长沙发的扶手,哀哀地哭起来。客厅里大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她坐着的那把圈椅四周黑沉沉的,可是我看见她的头和肩膀在颤抖,她那本来梳好的头发散开来,披在脖子、脸和胳膊上。
……她的哭声轻而平匀,不是歇斯底里般地叫喊,从这种普通的女人的哭声中可以听出,她受到了侮辱,她的自尊心遭到打击,她气忿,她明知无可挽回却又不甘心,因而苦闷绝望。她的哭声在我激动而痛苦的灵魂里引起了反响。我已经忘掉我的病,忘掉人间万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地喃喃道:“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啊,谁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不能!这是疯狂,是犯罪,这不是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