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工人宿舍,她一次也没去过。听说那边潮湿,有臭虫,人们生活放荡,乱七八糟。事情很奇怪:为了整顿宿舍,每年花掉成千的卢布,可是工人的状况,如果相信匿名信上的话,却一年比一年糟。……“父亲在世时,事情倒还有点条理,”安娜·阿基莫芙娜坐着雪橇走出院子,心里暗想,“因为他自己做过工人,知道该怎么办。我却什么也不懂,光干些蠢事。”
她又感到烦闷,不再因为出门而高兴了。她想到那个幸运者将眼见一千五百个卢布象从天而降般地落在他手里,她就不再觉得新奇有趣了。家里那个价值百万的企业正在逐渐瓦解、垮台,宿舍里的工人生活得连囚犯都不如,而自己却坐着雪橇去找什么恰里科夫,这实在是在做蠢事,欺骗自己的良心。附近那些布厂和纸厂的工人们成群地沿着大道走着,或者在大道附近穿过田野,往城里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寒冷的空气里响起笑声和畅快的谈话声。安娜·阿基莫芙娜打量着那些女人和小孩,忽然想去过一过他们那种简单、粗陋、艰难的生活。她清楚地想起很久以前,人们还管她叫阿纽特卡①,她还是个小姑娘,跟她母亲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住在隔壁房间里的洗衣女工在洗衣服,从附近那些人家,隔着薄薄的板壁,传来哄笑声、叫骂声、孩子的啼哭声、手风琴声、旋床和缝纫机的嗡嗡声。她的父亲阿基木·伊凡内奇差不多什么手艺都会,一点也不在乎这种拥挤和吵闹,只顾在火炉旁边焊接什么东西,或者画什么草图,刨什么东西。她恨不得按从前跟她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所做的那样,洗衣服,烫衣服,跑商店,跑酒铺才好。她应该做工人,不应该做老板!她那幢吊着枝形灯架和挂着画片的大房子,她那个穿着燕尾服、留着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的听差米宪卡,尊严的瓦尔瓦鲁希卡,善于逢迎的阿加芙尤希卡,那些几乎每天来向她要钱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使她心中惭愧的青年男女,还有那些文官,医师,那些用她的钱办慈善事业、当面恭维她、背地里却因为她出身低微而看不起她的太太们——对她来说,所有这一切是多么乏味,多么格格不入啊!
这时候雪橇驶过铁路的道口和城门。随后是房屋和菜园轮流出现,最后,雪橇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著名的古兴家的房子就在那儿。平时这条街上安安静静,而现在正是节日的前夕,因而热闹得很。小饭铺和酒馆里人声嘈杂。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不是住在本地区而是住在市中心的人坐车路过这条街道,他所看到的就全是些肮脏的人、喝醉的人、骂街的人,然而安娜·阿基莫芙娜从小就住在这一带,因此眼下在人群中不断地认出她去世的父亲,她母亲,她伯父。她的父亲是个性子温和、随随便便的人,有点喜欢幻想,无忧无虑,满不在乎,他既不喜爱钱财,也不喜爱荣誉,更不喜欢权势。他常说,做工的人没有工夫考虑过节,到教堂去。要不是因为妻子,他大概永世也不会斋戒,到了斋期照样吃荤食。可是她的伯父伊凡·伊凡内奇正好相反,他性格执拗,对待一切与宗教、政治和道德有关的事,他总是十分古板,不留情面,非但督促他自己,而且督促他所有的职员和熟人。走进他的房间而不在胸前画十字,那可万万使不得!如今安娜·阿基莫芙娜所住的那个富丽堂皇的住宅,他平日总是关门上锁,只有在大节期,来了重要的客人,才开门,他本人呢,住在帐房里,占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圣像。他热中于旧教派,经常在自己家里招待旧教派的主教和神甫,其实他是按照东方正教的仪式受洗,举行婚礼,埋葬妻子的。他的弟弟阿基木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可是他不喜欢这个弟弟,因为弟弟为人随随便便,他把这种随随便便叫做头脑简单,傻里傻气。他还嫌他弟弟对宗教太冷淡。他亏待这个弟弟,把他当做工人,每月发给他十六个卢布。阿基木对哥哥尊称“您”,遇到请求宽恕的节日就带着全家人跪在他面前。不过伊凡·伊凡内奇在去世前三年跟弟弟亲近起来,原谅了他,而且吩咐人给阿纽特卡请来一个女家庭教师。
古兴那所房子的门道又黑又深,臭烘烘的,贴着墙壁可以听见男人的咳嗽声。安娜·阿基莫芙娜在街上下了雪橇,走进院子,向人打听第四十六号住所文官恰里科夫家该怎样走。
人家就指引她走向右边最远的一扇门,从那儿登上三层楼。院子里也好,最远的那道门边也好,甚至在楼梯上,都有一种跟门道里同样难闻的气味。在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童年时代,她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她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后来环境改变了,她还是以慈善家的身份常来走走。狭窄、肮脏的石头楼梯,高高的梯级,把每层楼隔开的梯台,吊在楼道上的油污的挂灯,空气中弥漫着的臭气,楼梯口房门边放着的洗衣盆、瓦罐、破旧衣服,——这一切她早已十分熟悉了。……有一扇房门开着,可以看见房内有些戴着软帽的犹太裁缝正坐在台子上缝衣服。安娜·阿基莫芙娜在楼梯上遇见许多人,然而她根本没想过这些人可能得罪她。工人和农民,没喝酒的也罢,喝醉酒的也罢,她都不怕,就象她不怕她那些有知识的熟人一样。
第四十六号住所里没有前堂,推门进去就是厨房。工厂工人和手工工匠们的住处照例有油漆、焦油、皮革、煤烟之类的气味,这要看主人干的是哪一行手艺。落魄的贵族和文官的住处却可以凭一种酸溜溜的恶劣气味分辨出来。此刻,安娜·阿基莫芙娜刚刚跨进门槛,这种难闻的气味就向她扑来。
在墙角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穿黑色上衣的男人,背对着房门,这大概就是恰里科夫本人。他身旁有五个姑娘。年纪最大的是个宽脸盘的瘦姑娘,头发里插一把梳子,看样子十五岁上下。年纪最小的是个小胖子,头发长得跟刺猬一样,至多不过三岁。这六个人正在吃饭。炉子旁边站着一个矮小、很瘦、脸色发黄的女人,穿着裙子和白上衣,手里拿着一根炉叉子。她怀着孕。
“我没料到你这么不听话,丽左琪卡,”男人用责备的口气说。“哎,哎,真不害臊!看样子你是要爸爸揍你一顿,是吗?”
瘦女人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不认得的女人,打了个冷战,放下炉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