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停殡而临时搭建的草棚就在江堤上,棚前立起长竹,挑三尺招魂白幡,棚内两具遗体以孝布覆盖,周围不断焚烧一些药草,几位斋公围着诵唱经文。
往西眺望,远处的崇天塔下,一群人似乎正闹得欢——
“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一串若有若无的童稚歌声从沙滩那头传来,是几个六、七岁渔家的孩子,几家船一靠岸,他们就急不可待往崇天塔的方向跑,后面跟着焦急提醒的父母。
“白牡丹、红牡丹?”小玉口中喃喃这几句自小就熟悉的童谣。过去自己也常随口哼唱,竟从没注意到歌词,“白牡丹……姐姐说看到塔底下石雕的花开了,而且变成红色……”
跳月人从午后开始表演,一直演到黄昏日落时分。
塔底下已经汇聚了好多赶来的看客。
“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塔下空地上,伎人们临时立起两根木柱,当中离地一人多高处横起粗大麻绳,绳上有位撑油纸伞的漂亮小伎在小心翼翼地行走,边走边唱,“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更长……”
小玉站在人群中,仰头听得入迷。有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拿着盘依次走到看客面前,有些人便摸出一两枚铜钱扔到盘里。
突然有东西掉到头发上,小玉起初没在意。过一会,又有石子儿一样的东西掉下来,打在头上,小玉有点生气,转头望去,人群林立的远处,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阿实?”
但一晃眼,阿实就跑远了。小玉连忙追过去。
阿实在人群中左闪右躲,小玉总是追不上他。眼看他往塔底的那段台阶跑去,小玉气得跺脚:“你爹娘为找你都要哭死了,你还跟我捉迷藏?”
匠人们在塔下铺陈了工地,阿实从他们之间轻巧地钻过去。
乌云重又遮蔽了天际,投下一片阴郁长影,工匠们照旧敲敲打打,曾兆寅站在那翘首仰望。
曾小玉看到父亲的身影立刻止步,父亲告诫过她,不许靠近塔下工地。
但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阿实的身影看上去轻巧灵活,像是个女孩子。
紧接着,斜刺里一阵冷风旋起,小玉循着风向往上看,塔旁搭的棚架“吱吱嘎嘎”地摇晃着。
竹棚上作业的人,因为竹棚异样的摇晃停下手来,露出疑惑的神情,而下方的人们,还自顾着手中的活计。终于摇晃声引起了曾兆寅的注意,他转头望去,架子上有工匠已经露出惊恐的神情——
许多天来压在心中隐隐的不祥,突然浮木出水,曾小玉冲口而出:“爹!小心……快躲开!”
“哗——”,固定竹棚连接处的绳子猛地崩断,紧接着那些粗如人臂的竹竿瞬间溃塌,曾兆寅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影已湮没在纷纷滚来的竹排里。
一蓬遮天的尘土扬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曾小玉离得不近,但仍被倒塌的竹排溅起的沙砾冲进了眼睛,好长时间疼得蹲在地上。
她听见有人哀嚎,心中着急,想知道爹的情况,这时有人拉起她,往后连退出许多步。
“小玉……”
曾小玉疼得泪流满面,只觉得那人一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是个温柔的女孩声音:“别动,我给你吹……”
曾小玉揉眼的手被拉开,一股软软的气吹进眼皮里。紧眨几下,渐渐睁开,眼前的人,却是骆家小玉。
“怎么是你……骆小玉?”曾小玉惊讶道,随即想起,“我爹呢?”
所幸立即有人扶着一身尘土的曾兆寅,从横七竖八的竹竿中走出来,曾小玉大喊一句:“爹!”
曾兆寅的腿受了点伤,一瘸一拐地迎向曾小玉。恰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锣声,在场所有人都一惊,原来是王知县乘着官轿,一路鸣锣开道来了。
七、髅戏
崇天塔底浮雕上的牡丹确实开出了红花——
塔基四周的竹棚全部坍塌,当时在棚下的十多位土木工匠们,几乎都被碗口粗的乱竹砸中,有七位惨死当场。
死得最惨的,直接被粗竹竿穿透身体,人还立在当中,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塔壁上顺势流下,染红了那些立体凸出的牡丹花……
那竹棚塌得邪门,做事的工匠都是老手,怎会连竹棚都捆绑不牢?王知县令人调查此事,追究主事的曾兆寅督工不力,念在曾兆寅自己一条腿也骨折重伤的分上,暂时罚俸三月,并出钱贴补赔偿死伤者。
至于工匠们,除了例行查验是否偷工减料或疏忽怠工外,按照不同程度的死伤,给予银钱赔偿了事。
但这一切还远远没完。
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说,当年建塔的时候就发生过类似惨事——同样是在初夏暴雨时节赶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十几个土木工匠从山冈滚到江水里淹死……这么不详,莫非是塔下怨魂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