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到黄昏到来,马车准备好,姐姐就消沉下来,在那辆敞篷马车上坐下,变得憔悴了,从她的神色看来,仿佛这辆马车是被告席似的。
他们都走了,热闹收场了。……我想起安纽达·布拉果沃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真是个怪姑娘!”我思忖。“奇怪的姑娘!”
圣彼得节的斋期到了,从此我们就天天吃素。我闲着没事做,地位又不确定,因此那种生理上的烦闷折磨着我,我不满意自己,无精打采,肚子又饿,老是在这庄园里溜达,只等自己哪一天会下决心离开此地。
有一天将近黄昏,萝卜正坐在我们的厢房里,忽然陀尔席科夫走进来,他给太阳晒得挺黑,衣服上蒙着灰色的尘土。他在自己的工段上待了三天,刚才坐机车到杜别奇尼亚,然后从车站步行来到我们这里。他在等候从城里派来的马车,就趁这工夫带着总管在庄园上巡查一遍,大声地发命令,然后在我们的厢房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写了几封信。就在这段时间,来了一些电报,是打给他的,他就亲自到电报机那儿去打回电。
我们三个笔直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响。
“简直乱七八糟!”他厌恶地瞧着报表说。“过两个星期我就要把这办公处移到车站上去,我真不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才好,先生们。”
“我尽了力了,大人,”切普拉科夫说。
“当然,当然,我看得出来您在怎样尽力。您只会拿薪水,”工程师瞧着我,接着说。“您老是指望托人情,只求毫不费力地尽快fairelacarrière①。哼,我才不顾什么情面不情面。从来就没有人为我张罗过,先生。在人家叫我修铁路以前,我当过机车司机,在比利时做过普通的加油工人,先生。还有你,潘捷列,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回过身去问萝卜。“是跟他们一块儿灌酒吧?”
不知什么缘故,他把一切普通人都叫做潘捷列,他看不起象我和切普拉科夫这样的人,背地里骂我们是酒鬼,畜生,下流东西。总之,他对待小职员很苛刻,常常罚他们钱,冷冰冰地把他们革职,连一句解释的话也不说。
最后马车来接他了。他临走时说定,过两个星期把我们一古脑儿革职,骂总管是个笨蛋,随后在马车上大模大样地坐好,进城去了。
“安德烈·伊凡内奇,”我对萝卜说,“收我做个工人吧。”
“哦,那有什么不行的!”
我们就一块儿往城里走去。等到车站和庄园远远地落在我们后面,我就问:“安德烈·伊凡内奇,为什么你刚才到杜别奇尼亚来?”
“第一,我的那些小伙子在铁路上干活,第二,我来付将军夫人的利息。去年我在她那儿借了五十个卢布,现在我每月要付给她一个卢布的利息。”
说到这儿,油漆匠站住,抓住我的纽扣。
“米赛尔·阿历克塞伊奇,我的天使,”他接着说,“依我看来,要是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位先生放债拿利钱,哪怕拿很小很小的一点利钱,那他就是一个坏蛋。这种人不会有正气。”
脸孔瘦削苍白、样子可怕的萝卜闭上眼睛、摇着头,用哲学家的口气说:“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罪人吧!”
【注释】
①法语:飞黄腾达。
五
萝卜办事不精明,不善于算计。他揽下的活儿总是多得干不完,临到结帐就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因此差不多老是赔钱。他涂油漆,装玻璃,糊墙纸,甚至应下修盖房顶的活儿。我还记得他往往应下一桩很小的活儿,却一连跑上三天去找铺房顶的工人。他是个高明的工匠,有时候他一天能挣十个卢布,要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心愿,不管怎样一定要当头儿,让人叫一声包工头,那他大概已经积下一大笔钱了。
他自己讲定价钱包下活儿,可是他每天得付给我和另外的一些小伙子七十个戈比到一个卢布的工钱。遇到炎热、干燥的天气,我们就干各种户外的活儿,主要的是油漆房顶。由于不习惯,我的脚觉得烫,仿佛在烧热的铁板上走路似的,要是我穿上毡靴,两只脚却又感到闷热。不过只是在起初的时候才这样,后来我也就习惯,一切都顺顺当当了。现在我生活在那些把劳动看作非干不可、无法避免的人们当中,他们象拉大车的马那样干活,往往体会不到劳动的道德意义,甚至在谈话中从来不用“劳动”这个词儿。跟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自己成了拉大车的马,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我所干的活儿是非干不可、不能避免的,这就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使我摆脱了种种疑虑。
起初一切都吸引我,样样事情都新奇,我好象重新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可以睡在地上,可以光着脚走路,而这是非常痛快的。我可以站在普通人当中,不会使谁觉得拘束,遇到街上有拉马车的马倒在地上,我就跑过去,帮着把它扶起来,不怕弄脏自己的衣服。主要的是我靠我自己生活,不成为别人的累赘了!
油漆房顶,特别是用我们自己的干性油和漆来油漆,素来被人认为是很赚钱的活儿,因此就连萝卜这样的好手也不看轻这种枯燥乏味的粗活儿。他穿着短裤,露出浅紫色的瘦腿,在房顶上走来走去,象是一只鹳。他用刷子涂漆的时候,我听见他沉重地叹着气,说:“我们这些罪人真是倒霉,倒霉啊!”
他在房顶上走路跟在地板上一样地自由自在。尽管他有病,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他却非常灵活。他象年轻人那样不用搭脚手架就在教堂的拱顶和圆顶上涂油漆,只要有梯子和绳子就行。每逢他站在高处,离地面很远,挺直身子,不知在对谁说话,他那样儿总是有点可怕,他老是说:“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